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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抱着肖雅往床边挪的时候,她鬓角的碎发不是顺滑的,带着点晒后的微涩,蹭过我颈侧跳动的动脉——那触感轻得像细羽毛扫过,却让我的心跳莫名慢了半拍。发丝里裹着的暖香绝不是普通日光味:是金三角清晨的露水珠被日头晒得半干,混着她枕边那只老樟木枕套的沉水香,细细密密缠在每根发梢,吸进肺里都带着草木被阳光吻透的暖意。

她后颈贴着我小臂的皮肤温温的,还浮着层午睡后的薄汗,汗味极淡,混着我胳膊上没褪尽的草药气——是昨天医官给她换安胎药草膏时蹭上的,清苦里裹着点薄荷的凉,像把细筛子滤过似的,软得能化进皮肉里。她整个人靠在我怀里,不重,却让我下意识绷紧了小臂的肌肉,生怕稍松劲就会摔着——前晚阿逸那一肘撞在她小腹上,医官今早掀开她米色棉布裙检查时,还指着那片淡淡的淤青皱眉,说胎象才刚稳,半点颠簸都受不得。

隔着她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米色棉布裙,我能清晰摸到小腹微微隆起的弧度,不是突兀的鼓,是像揣了个刚发的棉芽尖儿,隔着布料能感觉到极轻极轻的起伏,每一下都软得人心尖发颤。我的脚踩在床边的粗麻布地毯上,那布是肖雅从曼谷集市淘来的,织得密实,踩上去发涩,却吸潮,能挡住金三角的湿意。我走得极慢,每一步都先试探着落下,连呼吸都放得浅,生怕胸腔的震动透过手臂传过去,惊着里面那个刚在鬼门关前晃过一圈的小生命。

刚把她放在铺着米白床单的床上,床单上还留着她躺过的浅印,带着她的体温,裤兜左侧突然传来一阵震动。不是雷朵内部通讯器那种“滴滴”的锐响——那声音像急雨打在铁皮上,短促得刺耳,隔着三米都能听见;这震动是我特意为杨杰设的低频模式,“嗡——”地颤半秒,停半秒,再“嗡——”,闷在皮肉里,像有只细小的蜂虫在腰侧轻轻蛰着,刚好能藏在衣物摩擦声里。

肖雅被这细微的震动惊得往我怀里缩了缩,眼睫像受惊的蝶翅,飞快颤了三下,眼尾还挂着午睡未散的倦红,连声音都黏糊糊的,带着刚睡醒的鼻音:“怎么了?”她的指尖下意识勾住我深灰色衬衫的下摆,指甲修剪得圆润,指尖带着点凉,轻轻攥着那片被阿逸刀划开的破口,像抓着点能安心的依靠。

我低头时,鼻尖先蹭到肖雅额前的碎发,带着点日光晒透的暖香,随即在她光洁的额头上印下一个轻吻。唇瓣落下去的瞬间,刚好碰到她皮肤表面那层极薄的汗——不是黏腻的湿,是带着体温的微凉,像触碰一块刚从温水里捞出来的暖玉,细腻的毛孔在唇下若有若无地轻颤,连呼吸里都裹着她身上淡淡的草药甜香。

指尖捻起她颊边垂落的几缕碎发,那发丝被汗濡湿了半截,贴在泛红的脸颊上,带着点软韧的质感。我顺着耳后轮廓轻轻把碎发别到耳后,指腹蹭过她耳后最细腻的皮肤时,能摸到一层几乎看不见的绒毛,像抚过初生的棉絮。声音刻意放得轻缓,尾音都揉进了温柔里,软得能化出水:“老婆,乖乖躺好。”

目光不自觉扫过床头那盏铁艺台灯——铸铁的灯杆被昨晚的搏斗撞得歪向一侧,原本对称的螺旋纹此刻歪歪扭扭,灯杆底部还磕出一块白痕,露出里面的黑铁。暖黄色的灯光顺着倾斜的角度斜斜铺下来,刚好落在肖雅眼下,把她未散的倦意染得更柔。“丽丽姐八成又找我有事儿,”我刻意顿了顿,把借口说得更实在,“前儿清点的军火清单还没签字,估摸着是催这个。你好好歇着,我去去就回。”

肖雅的睫毛颤了颤,缓缓点了点头。她的指尖极轻地勾住我深灰色棉质衬衫的衣角——那布料洗得有些发白,袖口被阿逸的短刀划开一道寸许长的口子,边缘的棉线已经起了毛茬,露出里面泛着薄红的皮肤,是前晚搏斗时蹭到的擦伤。她的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指尖带着点刚从被子里探出来的微凉,轻轻攥了攥那片布料,声音黏糊糊的,还裹着午睡后的鼻音:“早点回来,别让我等太久。”说话时,温热的呼吸顺着我的手背轻轻拂过,像羽毛尖儿蹭过心尖,痒意顺着血管往四肢百骸钻。

“嗯。”我低低应着,拇指蹭了蹭她勾着衣角的指尖,才伸手替她掖了掖被角。米白色的床单被她压出浅浅的窝,我把被角往她肩颈处拢了拢,又刻意避开小腹的位置,动作轻得像怕碰碎琉璃。看着她缓缓闭上眼睛,眼睫在眼下投出一小片扇形的浅影,最后颤了一下才彻底稳住,我才转身,脚步放得极轻,直到踩过门口的粗麻布地毯,才稍稍加快了速度。

铁皮门在身后轻轻合上,合页转动时没发出半点杂音,只在锁扣落下的瞬间,传出“咔嗒”一声轻响,细得像怕惊扰了屋里肖雅渐匀的呼吸。我立刻摸出裤兜里的手机——那是丽丽姐上个月赏的军用款,金属外壳带着凉意,背面刻着极小的蛇形纹。屏幕暗沉沉的,只有左上角亮着一串绿色的加密数字代码,每两个数字一组,有节奏地闪烁着——是杨杰的信号,错不了。

主楼西侧的老樟树下,是整个雷朵营地里少有人踏足的隐蔽角。那树得有两个成年男人伸开胳膊才能合抱过来,粗粝的树干上爬满深褐色的沟壑,不是浅淡的纹路,是像老妪皲裂的手掌般纵横交错的深痕,最宽的地方能塞进半根手指,沟壑里嵌着几十年没被冲刷干净的红土与细碎灰尘,指甲抠进去都能刮下一层干泥,摸上去糙得硌手,连掌心的老茧都能感觉到那股磨砂似的硬。树身中段还凝着几块暗褐色的树脂,是早年流出来后凝固的,硬得像石块,蹭过衣服都能发出“沙沙”的轻响。

树影浓得像化不开的墨,刚好把三捆干枯的罂粟秆藏得严实。那是上个月割完南坡罂粟田后,特意拉来堆在这里的,每捆都用粗麻绳勒得紧实,秆子泛着死气沉沉的浅褐色,梢头还留着没剪干净的花萼残片,一捏就掉细碎的黄渣,风一吹,渣子顺着树影往下飘,像撒了把细沙。空气里裹着罂粟秆晒透的焦香,不是刺鼻的糊味,是植物脱水后沉淀的醇厚气息,混着头顶樟树叶飘下来的清苦——那苦味里带着点木质的沉,两种味道缠在一起,成了这片角落独有的气味。

我后背贴着树干滑下去半寸,粗糙的树皮立刻蹭得后颈发涩,连汗毛都被刮得贴在皮肤上,肩胛骨刚好抵在一道深沟里,硬邦邦的却莫名让人安心。指尖摸出裤兜里的手机,金属外壳带着晨露的凉意,顺着指缝往掌心钻。我盯着屏幕暗下去的光,指尖在电源键上不轻不重地按了三下——短按、长按两秒、再短按,这是和杨杰约好的接通暗号,既不会误触,又能避开雷朵的信号监测。

“喂。”我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气音裹着唾沫星子粘在舌尖,连自己都快听不清。目光越过树影的缝隙,扫向远处巡逻的敢死队成员——她们穿着青姑会统一的黑色作战服,是曼谷黑市定制的斜纹布,原本挺括的布料被连日的汗水浸得发暗,领口和袖口都软塌塌地贴在身上。最扎眼的是肩缝处那道白花花的汗碱痕,不是薄薄一层,是顺着肌肉线条淌出的长条,像谁用白盐在黑布上刻了道印,那是昨天守西岗时,汗湿了又被太阳晒干、干了又浸新汗反复折腾出的痕迹,硬得能戳出印子。她们的脚步齐得像一个人,高帮作战靴踩在夯实的红土路上,发出“嗒、嗒、嗒”的脆响,节奏稳得像节拍器,隔着二十米远都能清晰听见,每一声都敲得人心尖发紧。

“袈沙,找个机会来一趟镇里。”杨杰的声音突然从听筒里钻出来,裹着刺啦刺啦的电流杂音,像收音机没调好台时的滋啦声,却丝毫不影响那股急得冒火的急促,“老地方,‘老汤面馆’,紧急!”最后两个字他咬得极重,尾音都带着点破音的颤,“别带人,注意尾巴——雷朵的眼线比蚊子还多。”

我刚要张口问“是肖云海的事?”,听筒里已经传来“咔嗒”一声脆响,跟着就是“嘟嘟、嘟嘟”的忙音,短促又尖锐,像根细针狠狠扎在心上。我捏着手机站了好一会儿,指腹无意识地蹭过机身背面——那是丽丽姐上个月赏的军用手机,磨砂的金属壳上刻着极小的蛇形纹,蛇头昂着,蛇鳞的纹路刻得精细,指尖能摸到那凹凸的质感,这是青姑会核心成员才有的标识。

风突然转了向,从树顶的枝叶间钻进来,带着点晨露的湿意。几片嫩黄的樟树叶“簌簌”地落下来,刚好飘在我肩头,叶尖还沾着透亮的水珠,有一滴顺着叶片滑下来,滴在衬衫领口,凉得像冰,顺着脊椎往下滑,在后背洇出一小片湿痕,激得我打了个轻颤。远处巡逻队的脚步声渐渐远了,“嗒嗒”声越来越淡,可手里的手机还带着杨杰声音里的急促,沉得攥不住。

我用指腹在手机屏幕上轻轻滑动,磨砂玻璃面沾着点晨露的湿痕,划开通讯录时,指尖刚好顿在备注为“川”的号码上——那是夏川由美加。她从不是什么拿公文包的日本联络员,是青姑会里能凭一把短刀镇住场子的狠角色,跟着丽丽姐整整八年,手上的功绩能在雷朵的红土上刻出痕迹。

早年湄公河截那艘藏军火的走私船时,我虽没在场,却听老成员嚼过无数次:她穿着件洗得发白的旧作战服,踩着船舷翻跃过去的瞬间,腰腹发力的弧度像蓄势的豹子,手里那把磨得发亮的短刀,三下就割断了对方绷得笔直的缆绳——缆绳断时的脆响隔着百米都能听见,而她左眉骨下方也被飞溅的木屑划开一道疤,从眉尾斜斜落到颧骨,缝了五针,可她捧着缴获的军火清单递到丽丽姐面前时,笑得比谁都亮,半点没把那道渗血的伤口当回事。

如今她管着青姑会的物资采买,尤其是特殊渠道的布料和药品,眼光毒得能看透三分。曼谷老绸庄的真丝有没有掺假,清迈的药草是不是当年的新货,她指尖一摸、鼻尖一闻就分得明明白白。她总爱穿一身黑色劲装,是丽丽姐特批裁缝改的款式,收腰的弧度刚好衬出她练过格斗的紧实腰线,袖口做了暗扣设计,往上一挽就能露出小臂的肌肉线条,半点不耽误拔枪;腰间永远别着把伯莱塔92F,枪托是哑光黑的,刻着她的代号“雪”,字迹浅却深透,是她自己用刀尖一点点刻上去的;最隐秘的是耳后,纹着个米粒大小的蛇形刺青,墨色沉得发暗,那是青姑会核心成员才有的标记,像枚藏在皮肉里的勋章。

指尖按下去的瞬间,听筒里传来“嘟嘟”的等待音,风卷着樟树叶的清苦吹过耳际,我刻意深吸一口气,放缓了语速——她母亲是北海道来的,私下里总爱用日语唠家常,这是我们之间心照不宣的小默契,也是最不容易引人耳目的交流方式。可我的日语实在生涩,舌头像打了死结,每个音节都要在舌尖滚一圈才敢吐出来,发“さん”的尾音时还微微发颤,活像嚼着没泡开的糙米:“夏川…由美加さん、こんにちは。私、日本语を始めたばかりで、上手ではないです。どうかよろしくお愿いします。”

话音刚落,听筒里立刻传来她的笑声,不是那种软绵的娇笑,是像风铃撞在晨光里的脆响,却又裹着股江湖儿女的利落,尾音收得极快,带着点熟悉的爽朗:“袈沙君、どういたしまして。また何か用ですか?”那语气里的熟稔,是常年在刀尖上打交道攒下的,没有半分虚浮。

“镇に行きたいと思います…夏川さんと一绪に。”我刻意顿了顿,舌尖在齿间碾了碾,把后面的话在心里再过了一遍。指尖无意识地抠着身后老樟树的沟壑,那些深褐色的纹路里嵌着细碎的红沙,硌得指腹发疼,甚至能摸到几粒尖锐的小石子——这触感让我稍微稳了稳神,才把早已在心里打磨过无数次的借口说出来,语气里带着点刻意的迟疑:“シャオヤは私の爱する妻です、彼女に服を选んであげたいです。彼女は妊娠していて、前に仕立て屋送来的リネンが肌に当たってかゆくなったことがあります…普通の生地は刺激します。”我刻意加了句细节,想起肖雅上周确实因为布料粗糙皱过眉,“手の下の人は雑な仕事をして、妊妇が着る柔らかい生地のようなものを知りません。夏川さんはこの分野が详しいので、参考にしていただけますか?”

“あら、そんな必要はないでしょう。”夏川由美加的声音从听筒里传出来,尾音先扬后顿,那点往日里的爽朗被一层淡淡的疑惑盖了过去,连带着“あら”的语气都慢了半拍,明显带着试探,“青姑会の仕立て屋には何でもありますよ。バンコクの古いシルク屋の双宫シルクは光沢があり、肌に触れると滑らかです;チェンマイの有机リネンは洗っても缩まず、通気性も良い。十反ほど选んで送らせます、シャオヤさんは自分で挑んでもいいし、私が目を通してもいいです。”她报出布料名时带着熟稔的专业感,显然对自己管的物资了如指掌,末了又补了句,语气里的探究更明显了:“どうして自分でわざわざ行くのですか?袈沙君はいつもこんな细かいことにかまいませんでした。”

“违います。”我赶紧接话,语速比刚才快了些,生怕她再多问一句就露了破绽。指尖猛地攥紧了手机,金属外壳的凉意顺着指缝往里钻,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连手心都沁出了薄汗——一半是装的急切,一半是真的紧张。“彼女は私と一生を共にする人です、初めて妊娠して大変です。昨夜は腹痛で眠れなかったんです…自分で选んであげないと安心できません。”我刻意放软了语气,尾音里掺了点不易察觉的温柔,那是想起肖雅昨晚蹙着眉靠在我怀里的模样时,自然而然流露出的情绪,“妊妇の心思いは细かいです、手の下が选んだものでは彼女が気に入らないかもしれません。选び间违えて彼女を怒らせたらどうします。夏川由美加さん、お愿いします。”

听筒里突然陷入了沉默。没有呼吸声,也没有背景杂音,只有风刮过樟树叶的“簌簌”声从耳边钻进来,衬得这寂静格外让人煎熬。过了几秒,才传来极细微的呼吸声——轻得像羽毛拂过纸面,却又带着清晰的节奏,显然她在掂量我的话。我的耳朵瞬间发烫,握着手机的手都微微发颤,后背的汗已经把衬衫粘在了皮肤上,凉得人发慌。

夏川由美加是丽丽姐最信任的左膀右臂,青姑会的物资采买、据点安保,甚至部分军火对接都经她的手,她对雷朵的规矩比谁都门儿清,眼神毒得能看穿三分谎话。若是她不肯陪我去,或是转头把“袈沙突然要亲自给孕妇挑衣服”这事告诉丽丽姐,我的掩护计划就算彻底泡汤了——杨杰交代的任务、潜伏这么久的心血,可能全毁在这一步。更让我心头发紧的是,她对我向来带着点说不清的亲近:去年我在“黑鸦”窝点被人砍伤大腿,是她蹲下来一把把我架到背上,踩着泥泞的红土路跑了三里地,后背的作战服被我的血浸得发黑,却还笑着说“袈沙君の体重は意外と軽い”;医官缝伤口时我疼得冒冷汗,她又从口袋里摸出颗水果糖塞给我,糖纸是橘子味的,甜得发齁。这份情我记着,却也最怕她因此多心——若是她察觉我在利用这份亲近,后果不堪设想。

我盯着脚边的罂粟秆,看着那些浅褐色的碎渣被风吹得滚来滚去,心脏像被一只手攥着,连呼吸都放得极轻,只能死死盯着听筒,等着她的回答。

“シャオヤさんが袈沙君の爱する妻なら…”夏川由美加的声音突然软了下来,像被晨露浸过的棉线,连尾音都拖得长长的,裹着点不易察觉的娇嗔——那不是普通女人的忸怩,是藏在江湖儿女爽快底下的直白,甚至能透过听筒听见她轻轻咬了下唇的细微声响,“では、私はどういう存在ですか?袈沙君の目では、私はただ服を选ぶのを手伝う「先辈」ですか?”

这问题像颗从树影里突然飞来的小石子,“咚”地砸在我心头,惊得我呼吸都顿了半拍。指尖瞬间沁出冷汗,顺着手机冰凉的金属外壳往下滑,在刻着蛇形纹的背面留下一道湿痕。我猛地攥紧手机,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连虎口都绷得发酸,脑子像被骤雨浇过的乱线,先是一片空白,随即飞速转了起来——不能说得太轻,比如一句“你也是很重要的朋友”,她那样通透的人,一眼就能看出敷衍;可也不能说得太重,若真扯到“爱”的地步,以她对丽丽姐的忠心,说不定会觉得我轻浮得反常,反而暴露破绽。

“美しい夏川由美加さん…”我刻意顿了顿,舌头在齿间打了个结,连日语的语序都差点弄混,“あなたは、青姑会で私を一番理解している人で…”这句话说得极慢,带着点刻意装出的真诚,甚至加了点呼吸的颤音,像紧张到语无伦次,“シャオヤよりも…大切な、心の中にいる人です。爱してます!”最后五个字几乎是脱口而出,说完才惊觉自己把“更重要”的语序放错了,心跳得像要撞破胸腔。

听筒里沉默了半秒,随即传来她低低的笑,不是之前那种爽朗的脆响,是压在喉咙里的轻颤,甜得像浸了蜜的清酒,却又带着点江湖儿女的利落,没有半分拖泥带水:“袈沙君、口がうまいですね。”那笑声里的酥麻顺着电流钻进来,却让我后背的冷汗更多了,“いいわ、承知しました。”

顿了顿,她的声音立刻恢复了平日的干练,连语速都快了些,显然已经收起了刚才的娇态,回归到青姑会核心成员的身份:“黒いランドクルーザーで行きます、ナンバープレートの末尾は‘73’で、青姑会の特别ナンバーです。最初の関所で待ってます。”她特意强调了车牌,显然是怕关卡的兄弟拦我,“遅刻しないで、彼らは车を认识して人を认识しません。”

“はい、ありがとうございます!”我连忙应着,声音里带着点刻意的感激,手指几乎是慌乱地按了挂断键。直到听筒里传来“咔嗒”的断线声,我才长长舒了口气,胸口的憋闷散了些,可后背的汗已经把深灰色衬衫浸得发黏,贴在背上凉飕飕的,像敷了块湿毛巾。

风又吹过老樟树,一片带着晨露的叶子晃了晃,“啪嗒”一声滴在我手背上——那水珠格外凉,激得我打了个激灵,指尖猛地蜷缩起来。刚才那句“爱してます”像根细刺,扎在喉咙里发紧,连咽口水都带着涩意。可视线一飘到主楼的方向,想起肖雅缩在我怀里、指尖勾着我衣角的模样,想起杨杰电话里“紧急”二字的急促,又狠狠攥紧了拳头,指节捏得发白。那点因谎言而起的愧疚,瞬间被卧底的使命和对肖雅的牵挂压了下去,只剩心口沉甸甸的钝痛。

第一个关卡离主楼不过五百米,脚下的红土路被常年往来的越野车碾出交错的辙印,最深的一道能没过半个鞋尖,边缘的土块被车轮磨得细碎,风一吹就扬起淡红色的尘雾,粘在裤脚后又簌簌往下掉。路边的红土堆得半人高,歪歪斜斜插着面雷朵的蛇形旗帜——那是块粗麻布染的黑布,上面用白漆画的蛇纹早已被风雨冲刷得斑驳,蛇头的三角眼只剩个模糊的白点,布面边缘卷着毛边,被风扯得“哗啦啦”直响,节奏和巡逻队的脚步声莫名契合,倒真像在给岗哨报信。

远远就看见一辆黑色兰德酷路泽斜停在路边,车头精准地冲着镇口的方向,引擎盖还带着点晨光的亮泽。副驾的车窗降了半截,夏川由美加正靠在驾驶座上擦枪,姿态松却动作稳:她左手拇指按住伯莱塔92F的枪身,哑光黑的涂层在阳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枪托上刻的“雪”字被麂皮布蹭得格外清晰;右手捏着块米白色麂皮,顺着枪膛边缘细细擦拭,连扳机护圈的缝隙都没放过,指尖偶尔勾过握把的防滑纹路,动作熟稔得像在抚摸自己的掌纹,枪口始终朝下抵着脚垫,透着常年持枪的警惕。

她今天没穿常穿的黑色劲装,换了件深卡其色的工装外套——是耐磨的帆布材质,胸前两个大口袋的拉链拉得只剩半截,露出里面黑色紧身t恤的边角;袖口用魔术贴粘在小臂中间,露出腕上的黑色战术手环,尼龙带编织得紧实,金属搭扣上刻着极小的蛇形纹,和耳后那枚米粒大的刺青遥相呼应。t恤勾勒出她紧实的肩背线条,下面配的牛仔裤膝盖处磨出了圈浅灰色的毛边,裤脚塞进黑色马丁靴里,靴筒上的鞋带绕了三圈才系紧,靴底的防滑纹路里嵌满新鲜的红土,连鞋尖都沾着块湿泥,显然是刚从外围据点的泥路赶过来的。她的头发扎成利落的高马尾,橡皮筋缠了三圈,发梢沾着点细碎的尘粒,被风吹得轻轻晃,耳后的蛇形刺青在晨光里若隐若现,蛇头朝向左耳,墨色沉得发暗,是当年成为核心成员时纹的,边缘早已长进皮肉里。

我快步走过去,拉开车门时,金属把手带着点晨露的凉意。坐进去的瞬间,一股淡淡的雪松香水味先钻进鼻腔——不是甜腻的花果香,是清冽的木质调,混着枪油特有的冷硬气息,刚好冲淡了鼻尖萦绕的红土腥气。身下的真皮座椅还留着晨光晒过的暖意,指尖蹭过椅面,能摸到细腻的纹路,是原厂的头层皮。中控台上摆着个黄铜烟盒,表面被摩挲得发亮,“青姑会”三个字是阴刻的,边缘磨得圆润;烟盒旁边躺着个磨损的指南针,塑料外壳磕出了三道白痕,玻璃表面蒙着层薄灰,指针还带着点氧化的锈色——我一眼就认出来,是当年在湄公河,她背着受伤的我跑向医官时,从口袋里掉出来的那个,后来她捡回去,一直用胶带粘补着带在身边,此刻外壳上还能看见残留的胶带印。

“袈沙君、意外と速いですね。”夏川由美加刚将伯莱塔92F顺着副驾座椅侧面的枪套滑进去,金属枪身与皮革摩擦发出“咔”的轻响,才转头冲我笑。左眉骨下方的疤痕跟着浅浅勾起,那道当年在湄公河被木屑划开的印记,在晨光里泛着浅淡的白,非但不突兀,反倒衬得她原本凌厉的眉眼多了几分江湖儿女的英气。她指尖捏着那块用过的麂皮布,随意搭在中控台上,语气熟稔又带着点对布料的笃定,“そのまま町の「暹罗成衣铺」に行きましょうか?店主はバンコクの古いシルク屋から出た人で、今年の新しい「软云绵」を持っています。”她刻意加重了“软云绵”三个字,指尖还虚虚比了下触感,“乳幼児の肌のように柔らかくて、妊妇が着るには最适です。私の姉が二胎を怀んでいた时、先月そこで选んだのを着ていました,とても気に入っています。”

“お任せします。”我嘴角扯出一抹浅笑,声音里带着点刻意的温和,目光却不由自主飘向窗外——车窗外是无边无际的罂粟田,粉白花瓣层层叠叠,最外层的瓣尖泛着淡粉,中间的花瓣像浸了奶的白,被晨光一照,连花萼上细密的绒毛都闪着细银般的光。风掠过时,成片花瓣像活过来似的轻轻晃荡,粉白浪涛里翻涌着流动的银光,美得近乎妖异——明明是孕育罪恶的植物,却偏生得这样蛊惑人心。田埂上的红土被过往车轮碾得松碎,越野车开过时,轮胎卷起细小的尘雾,粘在车窗上,留下几道淡淡的土痕,像谁用指尖不经意划开的印记,又很快被新的尘粒覆盖。

夏川由美加拧动车钥匙,越野车的引擎立刻从喉咙里滚出低沉的轰鸣,震得车门都微微发麻。轮胎碾过干硬红土路上的碎石子,“咕噜噜”的摩擦声里混着细碎的“咔嗒”声,每一下震动都顺着真皮座椅传到尾椎骨,连指尖都能感觉到路面的凹凸。她左手搭在方向盘上,指节因为常年握枪磨出一层薄茧,拇指无意识摩挲着方向盘的防滑纹路,一边平稳地打方向,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肖雅适合的颜色,语气里带着几分认真的考量:“シャオヤさんは肌が透き通るように白いので、鹅黄色がとても合うと思います,优しい雰囲気が出ます。もし血色を良くしたいなら、酒红色もいいです,长い髪と合わせると絶対美しいです。”她顿了顿,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语气软了些,补充道,“でも妊妇は明るい浅色系の方がいいです,见た目も明るくて、心境も晴れやかにするから。”

话音刚落,她又像是怕我漏了关键信息,连忙加了句,指尖还在中控台上轻轻点了点,带着几分熟门熟路的笃定:“あと、その店に手作りのジャスミンの刺繍があります。糸はバンコクの生糸を使っています,肌に当たっても全然ざらざらしません。私がよく见て选びますから、安心してください。”

我嗯嗯啊啊地应着,指尖无意识地抠着座椅的真皮缝线——那线是深棕色的,缝得细密,却还是被我抠起了一根细小的线头。心思早飘到了九霄云外,夏川由美加说的布料、颜色、花纹都像隔着一层雾,只听见杨杰电话里“紧急”两个字在耳边反复回响,连窗外罂粟花的甜香,都变得让人窒息起来。

夏川由美加絮叨的话语像隔了层水膜,飘进耳朵里只剩“鹅黄色”“ジャスミン”这类模糊的碎片,我的心思早跟着杨杰电话里“紧急”两个字,沉进了翻涌的疑云里——那两个字像烧红的铁针,扎得我太阳穴突突跳,到底是什么事能让向来沉稳的杨杰急成那样?

肖云海……这个名字突然在脑子里撞出声响。我只在肖雅偶尔的念叨里听过几次,上个月她整理床头那本磨破封皮的旧相册时,指着一张泛黄的合影提过他:照片里的男人穿着深灰色西装,领带打得一丝不苟,站在巴黎铁塔前,侧脸冷硬,指尖夹着支烟,肖雅说“爸爸身上总带着古龙水的味道,比樟木枕套的香味还冲”,那时她指尖划过照片里男人的肩膀,眼里的失落像蒙了雾的玻璃,“他在法国做‘大生意’,小时候只陪我过过两次生日,后来就很少回来了”。怎么会突然要来雷朵?而且还是杨杰口中沾着缉毒警鲜血的“法国暗夜集团”?

青姑会和暗夜集团素来是两条平行线,丽丽姐上个月开例会时还敲着桌子说“暗夜的人胃口比罂粟壳还大,见利就抢,少跟他们打交道”,甚至明令禁止底下人与暗夜有私交。肖云海这趟来,真的是为了看怀孕的女儿,还是借着探亲的由头,和丽丽姐谈那见不得光的合作?无数个问号缠在一起,像老樟树上的藤蔓,勒得我心口发闷。

正乱着,车轮从红土路碾上水泥地的瞬间,颠簸突然变了调子——红土的软颤换成了水泥的硬撞,中控台上那只磨损的指南针被晃得“叮咚”轻响,玻璃表面的灰层跟着簌簌发抖。抬眼望去,路边的商铺渐渐多了起来,大多是低矮的砖房,门口挂着的蓝布门帘大多褪成了灰蓝色,边角磨出毛茬,有的破了个碗大的洞,能看见里面昏黄的灯泡和堆得杂乱的货架。门跟前堆着成箱的方便面和矿泉水,纸箱印着歪歪扭扭的泰文,有的边角被雨水泡得发软,开口处的方便面饼露在外面,沾着层细灰。招牌更是斑驳,泰文和中文挤在一起,“阿明杂货铺”的“明”字少了一横,“李记炒饭”的“炒”字被油烟熏得发黑,字迹都糊成了一团。

空气中的味道也变了。车窗外的罂粟花甜香渐渐淡去,先是油炸罗勒叶的焦香钻进来,混着街边小吃摊飘来的咖喱辛辣,再往深里吸,还有牲口市场飘来的淡淡粪腥——这几种味道缠在一起,粗粝又鲜活,是金三角小镇独有的烟火气,比雷朵营地里的罂粟香和枪油味,多了几分人间的实感,却也更让我紧绷神经。

“袈沙君、前に生搾りココナッツジュースを売ってる店がありますよ,二杯买ってきましょうか?”夏川由美加突然踩下刹车,越野车顿了顿才停稳,她抬手指着路边一个搭着蓝色塑料棚的小摊,棚子的塑料布被晒得发白起皱,边角用麻绳捆在生锈的铁架上,风一吹就“哗啦”响,“老板は知り合いです、ココナッツはすぐ切ってくれます,氷蔵库で冷やしてあるので、暑さを取り除けます。”她的声音里带着点熟稔的轻快,显然常来光顾,指尖还在方向盘上轻轻敲了两下,等着我的回应。

我心里猛地一跳,眼睛瞬间亮了——这简直是送上门的机会,刚才还在绞尽脑汁想怎么找借口脱身,此刻所有的慌乱都被突如其来的庆幸压了下去。“はい、お愿いします。”我立刻笑着应道,手指已经摸到了口袋里的烟盒,冰凉的金属外壳让我瞬间稳住神,笑着推开车门时,连语气都刻意放得自然,“向こうのコンビニでタバコを买ってきます、後でここで合流しましょう。”

怕她起疑,又赶紧补了句,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烟盒边缘,装作一副烟瘾犯了的样子,声音里带着点无奈的急促:“最近タバコの渇きが强くて、持っていたのはもうなくなりました。ここのコンビニのメンソール味が合うんです。”说完不等她再开口,已经快步跨下车,脚踩在坑洼的水泥地上,溅起一点细碎的尘粒。

不等夏川由美加开口回应,我已经攥着口袋里的烟盒快步冲下车,脚步踩在坑洼的水泥地上,溅起几点细碎的红土。马路不宽,却横亘着两道车轮碾出的深沟,我侧身迈过时,刚好有辆载着椰子的三轮车“突突”驶过,车斗里的青椰相互碰撞,发出“咚咚”的闷响。

便利店的玻璃门像蒙着一层厚纱,灰尘积得能看见清晰的指印和油渍,阳光斜斜照上去,只透出一片发暗的光晕,连门后的货架都看得模糊。门把手上缠着三圈生锈的铁丝,铁丝末端翘着尖锐的毛刺,显然是老板怕夜里遭贼,特意加固的——这小镇的偷盗案不算少,上个月就有杂货铺被撬了柜台。

推开玻璃门时,“吱呀”的摩擦声惊得梁上的灰尘簌簌往下掉。店里昏昏暗暗的,只有天花板正中央悬着一盏瓦数极低的灯泡,玻璃罩子发黄发黑,还挂着半缕蛛网,光线勉强能照亮柜台周围,往里走几步就只剩模糊的影子。空气中飘着一股复杂的味道:最浓的是红烧牛肉面调料包的工业香气,混着货架底层过期饼干的哈喇味,还有墙角潮湿的霉味,吸进肺里都带着滞涩的闷。

柜台后趴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是这家店的老板。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领口磨出了毛边,头枕在右臂弯里,口水顺着下巴流下来,把袖口浸得发黑发亮,甚至能看见凝结的痕迹。他面前的柜台上摆着半瓶喝剩的啤酒,玻璃瓶身上的标签卷了边,瓶底沉着一层浑浊的沉淀物,显然是昨晚没喝完的。

我刻意放缓脚步,踩着地板的缝隙往里走——木板地面年久失修,每一步都发出“吱呀”的轻响,刚好掩盖我心跳的急促。指尖划过货架上一排包装简陋的香烟,大多是当地产的廉价牌子,烟盒皱巴巴的,有的还沾着灰尘。我的手指在烟盒上慢悠悠地摩挲,目光却像钉在了窗玻璃上,死死盯着马路对面的夏川由美加。

她正站在椰子摊前,背对着我。摊主是个皮肤黝黑的老汉,手里握着把磨得发亮的弯刀,刀刃划过青椰顶部时,“噗”地一声切开硬壳,白色的椰肉露了出来。老汉麻利地插好吸管,把椰子递到她手里,她用指尖捏着椰子底部,另一只手在棕色的皮质钱包里翻找零钱——那钱包边角磨得发白,是丽丽姐前年赏她的,据说能防刀割。风卷着热浪吹过,她的高马尾晃了晃,耳后的蛇形刺青突然露了出来,墨色的蛇头在阳光下亮得刺眼,连鳞片的纹路都看得清晰。

她完全没注意到我的动向,接过找零后还冲老汉笑了笑,嘴角的疤痕浅浅扬起,甚至抬手用手背擦了擦额头的汗——那动作利落又自然,全然没了刚才通电话时的试探。阳光照在她的马丁靴上,靴底的红土泛着哑光,和周围的烟火气融成一片。

确认她的注意力全在椰子上,我立刻转身往店后走。货架后面藏着道窄门,是块破旧的木板,边缘腐烂得发脆,还钉着几颗松动的铁钉,虚掩着一条缝。我伸手推的时候,木板与门框摩擦发出“吱呀——”的刺耳声响,像指甲刮过铁皮,惊得我浑身一僵,下意识回头看了眼柜台——老板还趴着没动,只是嘟囔了句含糊的泰语,翻了个身又睡了过去。

顺着门缝钻出去,身后是条窄得只能容一人通过的小巷。两侧的土墙足有两米多高,墙皮大块大块地剥落,露出里面暗红色的土坯,上面长着青苔,湿漉漉的粘手。墙角堆着三四个发霉的纸箱,上面印着“曼谷绸缎”的黑色字迹,字迹被雨水泡得模糊,纸箱表面长着一层绿毛,用脚一碰就软塌塌地往下掉渣,显然是哪家成衣铺淘汰的废料。

刚走几步,几只灰黑色的老鼠突然从纸箱后窜出来,体型比城里的老鼠大些,尾巴又粗又长,“嗖”地擦过我的脚踝——那触感冰凉又粗糙,像被蛇鳞扫过,惊得我后颈的汗毛瞬间竖起来,鸡皮疙瘩顺着胳膊往下爬。我屏住呼吸不敢动,直到老鼠钻进墙根的洞,才捂着胸口继续往前走,脚步放得更轻了。

约莫走了两百多步,脚下的土路渐渐变成了碎石子,前方突然透出一缕暖黄的亮光,夹杂着浓郁的香气——先是牛油的醇厚香撞进鼻腔,接着是干辣椒的焦香,最后是骨汤熬透的鲜,三种味道缠在一起,浓烈又熟悉。

是“老汤面馆”的味道,错不了。这味道我记了快两年,每次和杨杰接头,一进这条巷就能闻到,连风都带不走半分。

面馆是间不足十平米的小破屋,挤在两条小巷的夹角里,连个正经招牌都没有,只在门框上挂着块洗得发白的蓝布帘。布帘原本该是靛蓝色,如今被油烟熏得发灰,边角磨出了毛絮,还破了三个不规则的小洞——最大的那个能塞进拳头,显然是被风扯烂后没补。帘中央用白线绣的“汤”字早已模糊,只剩下几道歪歪扭扭的针脚,像被雨水泡化的墨痕。

掀帘进去时,布帘蹭过肩头,带下点细碎的灰尘和淡淡的油烟味。屋里逼仄得转身都要留神,靠墙摆着四张老木桌,桌面是拼接的杂木,布满深浅不一的坑洼——深的能卡住筷子,浅的积着层凝固的油星子,泛着油腻的光,有的凹陷里还粘着半根没刮干净的面条,干得发硬。靠门的那张桌腿垫着块碎砖,显然是不平;最里面的桌角缺了块木茬,露出里面的黄芯。墙角堆着四个空啤酒瓶,是当地产的廉价牌子,瓶身沾着油污,标签卷得只剩半张;地上散落着七八个烟头,有两种不同的过滤嘴——一种是“我”常抽的本地烟,另一种是杨杰爱抽的硬壳烟,显然他早到了一会儿,借着抽烟观察过环境。

杨杰坐在最里面的角落,背对着门口,却微微侧着身,刚好能透过布帘的缝隙瞥见巷口动静。他穿件洗得发白的迷彩服,袖口卷到小臂中段,露出结实的肌肉——常年握枪的右臂比左臂粗一圈,肱二头肌上留着三道深浅不一的旧疤:最浅的那道是刀划的,细得像线;中间那道是弹片擦伤,边缘还带着不规则的凸起;最深的那道横贯手肘,是当年在边境缉毒时被毒贩的砍刀劈的,缝了十二针,此刻在昏光里泛着淡白的印子。他的左手搭在桌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桌面的坑洼,右手藏在桌下,按在膝盖上——那是缉毒人员的本能姿势,随时能摸向腰间。脚边横放着双沾满红土的旧军靴,靴筒磨得发亮,鞋尖的皮革被踩得发皱,防滑纹路里嵌着没清理干净的细沙,鞋跟处还裂了道小缝,显然是穿了三年以上的老伙计。

我轻手轻脚走到他对面,拉开板凳时,朽坏的木腿不堪重负,发出“吱呀——”的长吟,在寂静的屋里格外刺耳。杨杰的眉峰瞬间皱紧,眼神扫了我一眼,带着无声的警示。我刚坐稳,他就把一碗冒着热气的牛肉面推到我面前,瓷碗边缘磕掉了一小块瓷,露出里面的陶土。

汤面上浮着一层透亮的红油,像凝固的琥珀,被热气熏得微微晃动,顺着碗沿往下滚出细小的油珠。香气裹着热浪直冲鼻腔,层次分明——先是牛油熬透的醇厚香,接着是干辣椒炒过的焦香,最后是筒骨熬了整夜的鲜,混在一起勾得胃里一阵发空。面条是手擀的,根根粗细均匀,泛着麦香,上面撒着切碎的蒜苗和香菜,绿得鲜亮;正中央卧着个荷包蛋,蛋黄微微溏心,边缘煎得金黄发脆,用筷子轻轻一碰,就能看见橙黄色的蛋液要溢出来。

“你怎么和夏川由美加一起过来的?”杨杰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常年在野外作战的沙哑,每个字都像从喉咙里碾出来的,还裹着股不容置疑的压迫感。他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黑眼珠死死盯着我,眼神里的警惕几乎要溢出来,说话时还飞快扫了眼门口的布帘——目光停了半秒,确认布帘没动,才又转回来。“她是青姑会的核心,丽丽姐的左膀右臂,鼻子比缉毒犬还灵,你就不怕她嗅出不对劲?”

“掩护。”我拿起筷子,指尖攥得有些紧,刻意放慢动作搅了搅碗里的面条——面条沉在碗底,裹着汤汁,捞起来时还挂着细小的油星。借着低头的动作,我的目光飞快扫过整个屋子:只有老板在灶台后忙活,他穿件灰扑扑的粗布褂子,后背沾着块油渍,正弯腰往大铁锅里添水,铝制水桶撞在锅沿上,发出“咚”的闷响。灶台里的火苗“噼啪”地舔着锅底,映得他的影子在墙上晃荡,手里的水瓢舀水时动作熟练得像刻在骨子里,显然没注意到角落里的异常。

“我以给肖雅挑孕妇装为借口带她来的。”我抬眼看向杨杰,语气急了些,筷子在碗沿上轻轻敲了下,发出“笃”的轻响,“她去年帮肖雅找过安胎药,对肖雅印象不错,又是个爱操心的性子,没怀疑。”最后几个字我咬得重了些,往前倾了倾身,连称呼都带上了急切:“快说正事,到底什么事这么紧急?杨杰啊杨杰,我的杨队长,别绕圈子——这地方多待一秒都悬。”

杨杰端起碗,喝了一大口面汤——滚烫的汤汁刚触到唇,他喉结就重重滚了两下,幅度大得能看见凸起的弧度,显然是常年在野外执行任务练出的“抗烫本事”,半点没露出生涩。放下碗时,瓷碗底磕在坑洼的木桌上,发出“笃”的闷响,他原本还算平静的脸色,像被墨汁泼过似的,瞬间沉得堪比灶台后积了十年的黑炭,连眼尾的纹路都绷得发紧。

“警方查到了,法国暗夜集团的肖云海,下个星期三会来金三角雷朵集团。”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却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淬过冰的冷硬,说“肖云海”三个字时,指尖无意识地敲了两下桌面——那是他确认情报绝对可靠时的习惯性动作,当年端掉“黑鸦”窝点前,他也是这样敲着地图说“行动”的。

“肖云海?”我脑子里“嗡”的一声炸响,手里的竹筷没攥稳,重重撞在瓷碗沿上,发出清脆的“当”声,在狭小的面馆里格外刺耳。碗沿晃了晃,溅出两滴红油,落在磨得发白的迷彩裤上,晕开极小的油点。我的声音瞬间变了调,带着连自己都没察觉的颤音,差点伸手去扶碗:“那是肖雅的亲生父亲!我天天和她待在一起,同吃同睡,她半个字都没提过他要来,连‘暗夜集团’这四个字都没跟我聊起过!这不可能!”

肖雅上周坐在床边整理旧相册的模样突然撞进脑子里——她指尖轻轻摩挲着一张泛黄的合影,照片里的肖云海穿着西装,抱着年幼的她站在巴黎铁塔前,她抬头望着我时,眼里蒙着层雾似的失落:“下个月就是我生日了,不知道爸爸今年会不会记得……上次他寄礼物,还是三年前的玩偶熊呢。”她的指尖划过照片里肖云海的肩膀,语气软得发涩,要是知道父亲要来,怎么会是那样藏不住的委屈?

“你听我说完!”杨杰猛地抬手,掌心狠狠拍在桌角,朽坏的老木桌不堪重负,发出“吱呀——”的长吟,桌面的油星子都震得跳起来,我面前的两根竹筷“哒哒”碰了两下,差点滑进碗里。他身体往前倾了倾,瞳孔缩成针尖,目光锐得像刚磨过的军用匕首,几乎要戳进我心里,连呼吸都带着压迫感:“现在别问太多,线人在暗夜集团埋了三年,这条情报是用命换的,绝对可靠!”

他顿了顿,喉结又滚了滚,说出的话像冰锥扎人:“肖云海不是什么‘法国生意人’,是暗夜集团的二把手,手上沾着三条缉毒警的命——2021年在马赛港,为了抢一批可卡因,直接开枪打死了我们的卧底和两名当地警察,尸体扔进了地中海,到现在都没找全!”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又飞快压低,“他来雷朵,绝不是为了参加你和肖雅的婚礼,是想借着‘探亲’的由头,和青姑会搭线,用雷朵的罂粟源和青姑会的运输渠道,打通金三角到欧洲的贩毒专线!这条线一旦通了,每年至少有上吨毒品流出去!”

他的话像块从冰川上凿下的硬冰,狠狠砸在我心口,凉意在瞬间顺着血管窜遍全身,连指尖都开始发颤。我张了张嘴,想辩解的话堵在喉咙里,几乎要溢出来——

想告诉他,我和肖雅的婚礼定在月底,红帖是丽丽姐特意让人用洒金宣纸印的,边角绣着茉莉花纹,昨天刚送过来,肖雅还抱着红帖笑了好久,说“终于能和你有家了”;

想告诉他,肖雅前天才去做的产检,医官用听诊器听胎心时,她攥着我的手,眼睛亮得像盛了星光,回来后还摸着小腹跟我说“宝宝刚才踢了一下,好像在跟爸爸打招呼”,肖云海就算再狠,总不能对着怀了孕的亲女儿下手;

想告诉他,丽丽姐上个月开会时,还把暗夜集团递来的合作函扔在地上,用脚碾了两下,冷笑着说“这群饿狼只认钱不认人,跟他们合作,迟早被啃得连骨头都不剩”,她向来防着暗夜集团,怎么可能轻易松口?

可这些话刚到舌尖,杨杰突然抬眼,眼神里的红血丝像网一样铺开,那道横贯手肘的旧疤在昏光里泛着白,我到了嘴边的话,瞬间被堵得死死的。

杨杰的手抬得极快,快到我根本来不及反应——那只常年握枪、布满老茧的手掌,带着破风的力道,“啪”地一声狠狠扇在我左脸上。脆响在不足十平米的狭小面馆里炸开,撞在斑驳的土墙和油腻的木桌间,反弹出细碎的回声,连灶台后老板添水的动作都顿了半秒。

我的耳朵瞬间“嗡嗡”作响,像钻进了一群振翅的蜂虫,世界里只剩下尖锐的鸣响。左脸颊火辣辣地疼,不是刺痛,是像烧红的烙铁狠狠按在皮肤上的灼痛,热度顺着皮肤往骨头里钻,连牙床都跟着发麻。嘴角很快渗出点咸腥的味道,我下意识抿了抿唇,那股铁锈味更重了——一滴暗红的血珠顺着下巴往下滑,“嗒”地落在洗得发白的迷彩裤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子,像朵骤然绽放的残花。

“清醒点!”杨杰的吼声压得极低,却像从胸腔里滚出来的惊雷,每个字都裹着淬了火的钢针,扎得我耳膜发疼。他往前倾着身,胸口剧烈起伏,眼里的红血丝像蛛网似的铺开,连眼白都透着吓人的猩红。不等我缓过神,他的手指已经狠狠戳在我胸口,力道大得几乎要戳进骨血里——指甲陷进我深灰色的棉质衬衫,布料被攥得发皱,“袈沙!你是中国人民解放军侦察兵!”他咬着我的真实身份,每个字都咬得极重,“不是雷朵那个围着毒枭女儿转的‘袈沙’,更不是要和毒枭之女拜堂成亲的赘婿!”

他的指尖还在用力,戳得我胸口发闷,连呼吸都跟着滞涩。“你的任务是摸清雷朵和暗夜集团的勾结证据!是端掉这两个藏在金三角的毒窝!”他的声音里裹着压抑到极致的怒火,唾沫星子溅在我脸上,“不是让你在这里谈情说爱,更不是让你忘了自己姓什么——忘了老周是怎么死的?忘了小马在你面前咽气时,手里还攥着半截毒针?”

提到战友的瞬间,他的眼神更锐了,像两把出鞘的匕首,几乎要剜进我眼里:“肖雅是毒枭的女儿!她爹肖云海是手上沾着三条缉毒警人命的亡命徒!你以为你给她挑两件衣服、陪她睡几晚,就能改变这一切?”他猛地松开手,又狠狠拍在桌上,老木桌“吱呀”呻吟着晃了晃,碗里的红油都溅出了边,“等他们打通欧洲通道,上吨的毒品流进中国,多少家庭要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你对得起身上那身没穿在身上的军装吗?对得起烈士陵园里那些连名字都没刻全的碑吗?”

我捂着火辣辣的脸颊,指腹能摸到迅速肿起来的硬块,疼得钻心,可心里的疼更甚——像有把钝刀在胸腔里慢慢割着,每动一下都带着滞涩的痛。

肖雅的样子突然撞进脑子里:她靠在床头笑的时候,眼尾会弯成月牙,鼻尖微微泛红;她护着小腹时,指尖会轻轻贴着棉布裙,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昨晚她窝在我怀里,手指在我掌心画圈,声音软得发黏:“等孩子出生,就叫‘曦曦’吧,像晨光一样亮堂。”

跟着是丽丽姐的背影:上个月我清点军火时少了两箱,她把金条拍在我桌上,对着问责的长老冷笑“是我让他先调去护肖雅的”;她给我那部刻着蛇形纹的手机时,语气淡淡却带着信任“青姑会的人,得有个靠谱的家伙”。

可这些温柔的、温热的画面,转眼就被杨杰的吼声、“中国军人”四个字砸得粉碎——烈士陵园里,老周的墓碑上还沾着去年清明的雨水,小马的照片里笑得一脸青涩,他们牺牲时的血,和我嘴角此刻的腥气,混在了一起。

所有的画面搅成一团乱麻,缠在我的喉咙里、胸口里,堵得我喘不过气。我张了张嘴,想辩解,想嘶吼,想告诉杨杰我没忘,可最终只发出了一声沙哑的气音,像破了洞的风箱。

过了半晌,我才缓缓松开捂着脸的手。指尖从发烫的脸颊上挪开时,能清晰摸到颧骨处肿起的硬块,按下去是钻心的疼,连带着半边脸都麻酥酥的,像有无数根细针在皮下游走。我抬眼看向杨杰,他眼里的红血丝还没褪去,只是那股灼人的怒火淡了些,化作一种沉重的审视。我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时,哑得像被砂纸磨了千百遍,每个字都坠着铅块似的沉:“听见了。”

杨杰的脸色终于稍稍缓和,紧绷的下颌线松了些,却依旧没完全舒展。他探手进迷彩服口袋,摸出张皱巴巴的纸巾——那纸巾边缘卷得像朵蔫了的花,上面还沾着点深褐色的油渍,是早上吃油条蹭上的,被他揉得皱成一团。“擦了。”他把纸巾递过来,声音软了些,却依旧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口吻,尾音里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别带着伤回去。夏川由美加那丫头精得跟猴似的,你这半边肿脸,她一眼就能看出不对劲。”

他顿了顿,指尖在桌沿轻轻敲了下,语气重了几分:“露了马脚,谁都救不了你——包括肖雅。她怀着孕,真出了事,你连弥补的机会都没有。”

我接过纸巾,指尖捏着那粗糙的纸页,凑到嘴角。纸纤维蹭过破皮的地方时,像有无数根细针在扎,疼得我倒吸一口凉气,倒比刚才的巴掌更添了几分尖锐的痛,简直像在伤口上撒盐。我草草擦了擦血渍,纸巾上立刻晕开一小片暗红,和那油渍叠在一起,看着格外刺眼。

“我知道了。”我应着,撑着桌子站起身。朽坏的木凳腿在地面刮出刺耳的“吱呀”声,像在撕扯这屋里压抑的空气。目光下意识扫过桌前那碗牛肉面——热气还在袅袅往上冒,荷包蛋的蛋黄已经彻底流了出来,橙黄色的蛋液混着透亮的红油,在碗底晕开一片,香气还在往鼻子里钻,可我胃里像堵了块冷硬的石头,沉甸甸的,半点食欲都没有。

“我走了。”我最后看了眼杨杰,他正低头用指尖抠着桌面的油星子,没再看我,只轻轻“嗯”了一声。那声回应轻得像叹息,混在面馆的油烟味里,很快就散了。

走出面馆掀动蓝布帘的瞬间,正午的阳光像泼洒的熔金,直直撞进眼里——刺得我下意识眯起眼,眼前瞬间炸开一片白茫,好半天才看清巷口的轮廓。左脸颊的灼痛还在往耳根蔓延,不是尖锐的疼,是带着麻木的钝烧,像有块滚烫的烙铁贴在皮肤上,连带着太阳穴都突突地跳。可心里的疼更沉,像压了块浸了水的千斤巨石,堵得胸腔发闷,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滞涩的重。

我沿着墙根的阴影往汇合点绕,脚步放得极慢,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肿起的脸颊——指腹刚碰到皮肤就猛地缩回,那触感硬得像块发面馒头,一碰就钻心疼。转过第三个拐角,终于看见那辆黑色兰德酷路泽,夏川由美加正斜靠在驾驶座车门上,一条腿微微曲起,脚踩着轮胎边缘的红土,手里拎着两杯冰镇椰子汁。

椰子是青绿色的,带着新鲜的椰壳纹路,吸管斜插在被砍开的顶端,杯壁上凝着密密麻麻的水珠,顺着弧度往下滑,“嗒嗒”滴在她的黑色马丁靴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看见我,她立刻直起身,嘴角的疤痕跟着浅浅扬起,连眼神都柔和了些,没了平日在青姑会里的锐利:“袈沙君、どうしてこんなに遅いですか?迷子になったのでは?”

我心里猛地一紧,赶紧垂下眼压下眼底翻涌的情绪,再抬眼时已经扯出个僵硬的笑,抬起没受伤的右手摸了摸左脸,假装是被太阳晒红的,指尖刻意蹭过发烫的皮肤:“すみません、コンビニのレジは一つしかなくて、五人も列を作っていました。”我刻意顿了顿,编得更具体些,“しかも店主は年を取っていて、小銭入れを翻して一枚一枚数えていたので、时间がかかりました。”

她闻言了然地点点头,把其中一杯椰子汁递过来——杯壁的冰凉瞬间透过指尖传上来,像攥住了块冰,刚好压下脸颊的灼痛。我接过喝了一大口,清甜的椰汁混着冰碴滑过喉咙,凉意在胸腔里炸开,连心里的沉郁都散了些。

“では、「暹罗成衣铺」に行きましょうか?”她拉开车门,雪松香水的清冽气息从车里飘出来,混着手里椰子汁的甜香,意外地和谐。她弯腰坐进驾驶座时,工装外套的下摆扫过座椅,露出腰侧别着的伯莱塔枪套,“さっき店主に电话しました、「软云绵」を全部取り出すように言いました。ジャスミンの刺繍があるものもいくつか残してもらいました、シャオヤさんはきっと喜びます。”

“好。”我应着,弯腰坐进副驾,刻意用右手撑着座椅,避开左侧脸颊的角度,尽量让动作看起来自然些。越野车的引擎重新发出低沉的轰鸣,轮胎碾过坑洼的水泥地,中控台上的指南针又轻轻晃了晃。车窗外的商铺渐渐往后退,油炸罗勒叶的焦香、咖喱的辛辣混着红土的腥气钻进来,和车里的香水味缠在一起。

夏川由美加一边打方向盘,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衣服的款式,指尖在方向盘上轻轻点着,带着熟稔的专业:“家で着るのにはローカラーのワンピースが便利で、授乳にも使えます;リリーさんとの会议には、少しフォーマルなブラウスが合います。妊妇でも体裁が悪くないですよ。”

我嗯嗯啊啊地应着,目光却不由自主飘向窗外——车已经驶出镇口,成片的罂粟花田又撞进眼里。粉白色的花瓣被阳光浸得透亮,像撒了层碎银,风一吹就轻轻晃荡,泛起流动的花浪,美得像场不真实的幻梦。可我知道,这梦幻的花瓣底下,藏着青姑会的刀、暗夜集团的血、还有流不尽的毒品腥气。更藏着我永远不能对肖雅说的秘密——那个她盼了多年的父亲,是双手沾血的亡命徒;而那个许诺要和她过一辈子的“袈沙”,终究要亲手打碎她的生活。

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手里的椰子汁,冰凉的杯壁硌得掌心发疼,却远不及心里那道钝痛来得刺骨。

“暹罗成衣铺”窝在镇中心最热闹的十字路口拐角,夹在一家炸香蕉摊和杂货铺中间,门脸不算起眼,却凭着老手艺在镇上立了十年。门口挂着块厚重的柚木招牌,“暹罗成衣”四个字是店主年轻时用刻刀手雕的,笔锋带着点泰式书法的圆润,只是红漆早已被日晒雨淋剥得斑驳,露出底下木头的原色,边缘还裂了道细缝,用铜钉铆着才没散架。

推开门的瞬间,门楣上挂着的铜铃“叮铃——”响了一声,那铃声脆而不尖,是老铜铸的,铃舌坠着枚极小的银片,晃起来时连影子都带着细碎的颤。老板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姓宋,镇上人都叫他宋伯。他穿件洗得发白的靛蓝土布褂,领口别着根银质的顶针,鼻梁上架着副黑框老花镜,镜片边缘磨出了毛痕,显然戴了不少年头。此刻他正坐在柜台后的竹椅上穿针引线,手里捏着根细如发丝的真丝线,另一只手拿着块米白色棉料,针脚在布面上起落得极稳。听见铃声抬头,看见夏川由美加,立刻放下手里的活计站起身,布满皱纹的脸上堆起笑,声音带着点老烟嗓的沙哑却格外热络:“夏川小姐来啦?一早就在这儿候着了——按你说的,那批‘软云棉’全摊在里屋竹架上,还筛掉了三块有棉结的,保准是今年的好料。”

铺子里不过十几平米,却收拾得利落。靠临街的墙立着三排木质衣架,是宋伯自己打的,梨木的架子磨得发亮,边角包着铜皮防磕,每个衣架上都挂着两三件成衣,大多是浅杏、米白、鹅黄这类温润的色系,布料以棉麻和真丝为主。最靠里的衣架上还留着刚熨烫过的痕迹,布料挺括却不僵硬,显然是今早特意打理过的。阳光透过临街的木格窗棂照进来,在布料上投下菱形的斑驳光影,连浮尘都在光里看得真切。空气中飘着淡淡的味道,是新布料的草木清香,混着柜台后浆糊罐里散出的米浆甜气,还有宋伯身上老烟斗的淡淡烟味,三种味道缠在一起,温吞得像晒透的棉被。

夏川由美加熟门熟路地往里走,脚步踩在铺着青石板的地面上,没发出半点声响。里间用布帘隔出块小空间,挂着的蓝印花布帘上绣着缠枝莲,她掀帘时动作轻得很,很快就拎着三件衣服出来,放在柜台前铺着蓝粗布的台面上——那布是宋伯妻子生前织的,洗得发蓝,边缘用白棉线锁了边,磨得软乎乎的。

“袈沙君、これはどうですか?”她弯腰拿起最上面那件鹅黄色的棉麻长裙,裙摆自然垂落,刚好扫过台面。那黄色不是扎眼的亮黄,是像初春新抽的柳芽,混着点奶白的柔和,裙摆下摆绣着一圈细碎的白茉莉,花瓣只有指甲盖大小,针脚密得几乎看不见接头,连花萼的纹路都用银灰色丝线勾了边,在光下泛着极淡的光泽。她把裙子往我面前递了递,指尖托着裙腰的位置,“この生地を触ってみてください。”

指尖碰到我手背时,我下意识缩了一下——她的指尖还带着刚握过冰椰子的凉意,像块刚从井里捞出来的玉,和我发烫的皮肤形成鲜明的对比。心里的慌乱也跟着冒上来,怕她察觉出我指尖的僵硬,赶紧伸手接过裙子。

布料刚碰到掌心,就觉出了惊艳——那“软云棉”果然名不虚传,是比普通棉麻更细腻的质地,像肖雅清晨刚梳顺的发丝,又像婴儿午睡时贴在脸颊的襁褓布,顺着指尖往下滑时,没有半分粗糙的摩擦感,只觉得温软得能融进皮肤里。裙摆的茉莉绣线是用曼谷产的真丝捻的,摸上去平平的,完全不会硌手,对着光看,能看见丝线里藏着的极细闪,是掺了点银线的缘故。

我盯着裙摆的花纹,喉结动了动,刻意扯了扯嘴角,想让笑容看起来自然些,可脸颊的灼痛还在,连嘴角的弧度都带着僵硬。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些细碎的茉莉绣纹,声音放得轻,却还是藏不住一丝发紧:“いいです、これにします。シャオヤはきっと喜ぶでしょう。”这话一半是装的,一半是真的——肖雅向来喜欢这种温柔的颜色和细致的花纹,可一想到她收到衣服时的笑,再想到藏在背后的秘密,心口就像被布料裹住似的,闷得发疼。

夏川由美加笑得眼睛弯成了饱满的月牙,眼尾的弧度柔和得像被晨露浸过,连左眉骨下那道浅淡的疤痕都跟着舒展开,在光下泛着极淡的白,非但不突兀,反倒添了几分鲜活的暖意:“袈沙君、眼光がいいですね。”她抬手拿起台面上另一件酒红色短款外套,料子是水洗过的薄棉,捏在手里像揉了团蓬松的云朵,松开后立刻回弹,没有半点褶皱。

那酒红色不是刺眼的亮红,是像陈年红酒沉淀后的温润色泽,在阳光下泛着细腻的光泽。“もう一件、これを选びましょうか?”她把外套往我面前递了递,指尖划过衣摆的锁边,“朝晩は山间の风が凉しいです,シャオヤさんが外出するときに肩にかければちょうどいいです,前襟の弧度が缓やかで、お腹もよく守れます。”她顿了顿,指尖按在布料上轻轻摩挲,补充的语气带着熟稔的专业,显然是提前做过功课:“この生地は三回水洗いしてあります,缩み率は0.5%以下で、色落ちもしません。洗濯机で回しても大丈夫です,妊妇には最适です。”

我机械地点着头,目光却像被磁石吸住似的,落在铺子临街的玻璃橱窗上。橱窗玻璃蒙着层薄尘,映出的倒影有些模糊,却依旧能清晰看见我左脸颊的红痕——那片红肿从颧骨蔓延到耳根,像被泼了层淡胭脂,连皮肤下的毛细血管都隐约可见,在阳光下亮得扎眼。夏川由美加就站在我身侧,正低头用指尖抚平鹅黄长裙上的褶皱,她的高马尾随着动作轻轻晃荡,发梢扫过台面的蓝布,耳后的蛇形刺青在阳光里无所遁形——墨色的蛇头微微昂起,鳞片的纹路用细针绣得清晰,边缘早已和皮肉长在一起,透着青姑会核心成员独有的凛冽。

可我心里却像压了块浸了水的巨石,沉得透不过气。

杨杰的巴掌还在隐隐作痛,那股钝钝的灼烧感从颧骨一直窜到太阳穴,嘴角残留的咸腥气时不时钻进鼻腔,像在提醒我“陈默”的身份;肖雅的叮嘱还在耳边回响,她今早勾着我衣角时的温度还凝在指尖——那微凉的触感,和她掌心的薄汗,像刻在了皮肤上;夏川由美的热心就摆在眼前,她替肖雅考量布料、斟酌款式的细致,连“水洗三次”的细节都记得清楚,话语里的熟稔和真诚,让我喉咙发紧。

我站在这满是棉麻清香的铺子里,像个被生生撕裂的人。

一半是雷朵的“袈沙”——是想亲手给肖雅挑件最软的裙子,想在她午睡时替她掖好被角,想等着她肚子里的小生命踢第一脚,想和她在金三角的晨光里过安稳日子的“袈沙”;另一半是中国军人黄导——是藏着卧底身份,握着记录证据的隐形利刃,要盯着肖云海的动向、摸清青姑会与暗夜集团勾结,要亲手端掉这两个毒窝,要对得起烈士陵园里战友墓碑的陈默。

两种身份像两股反向的力,在我身体里拉扯,连呼吸都带着撕裂的疼。

宋伯已经把两件衣服仔细叠好,放进了印着茉莉花纹的牛皮纸袋里——那花纹是他老伴生前手绘的,白茉莉的花瓣边缘晕着淡淡的灰,笔触温柔。他还找了根柔软的米色棉绳,在袋口打了个规整的蝴蝶结,尾端剪得齐齐的,透着老匠人的细致。夏川由美加从棕色皮质钱包里抽出泰铢,指尖夹着钞票的动作利落,递给宋伯时还笑着说了句“麻烦您了”,声音里的爽快和刚才挑衣服时的细心判若两人。

她拎着牛皮纸袋走在前面,脚步轻快得像在跳舞,黑色马丁靴踩在铺着青石板的地面上,发出“嗒、嗒、嗒”的脆响,和她平时在青姑会里沉稳的步伐截然不同。我跟在她身后,右手无意识地攥着口袋里刚买的烟盒——那是当地产的廉价烟,烟盒本就皱巴巴的,此刻被我攥得棱角都平了,硬纸壳陷进掌心的纹路里,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连指甲盖都透着淡淡的青。

阳光透过木格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我踩着那些亮斑往前走,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连脚下的青石板都带着灼人的温度。

阳光从临街商铺的木格窗棂与门板缝隙里钻进来,不是成片的暖光,是被切割成细窄的金箭、零碎的碎银,斜斜落在青石板铺就的地面上。光影随着檐角的风轻轻晃荡,在我的黑色作战靴尖跳着——我踩着那些亮斑往前走,每一步都放得极轻,却仍觉得像踩在锋利的刀尖上,膝盖发僵,脚心发颤,连小腿的肌肉都绷得发紧。青石板被晒得发烫,热量透过靴底往上渗,和脸颊未散的灼痛缠在一起,成了种尖锐又麻木的痛感。

刚踏出“暹罗成衣铺”的蓝布帘,镇口突然传来武装皮卡的引擎声——不是普通汽车的轰鸣,是改装过的柴油发动机发出的闷雷似的声响,“轰隆隆”地滚过街道,震得铺门口的铜铃都跟着“叮铃”轻颤。风顺着街面卷过来,带着股熟悉的甜香先撞进鼻腔——是罂粟花的味道,不是清晨带着晨露的清冽,是正午被晒透的醇厚甜腻,像融化的蜂蜜,却又裹着红土特有的腥气。那腥气不是雨后的湿黏,是晒干的红土被车轮碾碎后扬起的、带着铁锈味的干腥,混着皮卡车身的金属冷味——是铁壳被晒烫的焦糊气、车斗里机枪枪管的冷硬气息,还藏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硝烟味,淡得几乎闻不见,却足够让神经瞬间绷紧。

这是金三角独有的气息。甜香里藏着刀光剑影,红土腥里埋着毒品的原罪,金属冷味下裹着亡命徒的野心,连那丝淡得像幻觉的硝烟味,都记着无数未被言说的厮杀。它危险得像悬在头顶的刀,每一口呼吸都可能沾染上罪恶,却又带着种致命的迷人——迷在罂粟花海的虚幻美里,迷在小镇烟火的粗粝真里,更迷在那些藏不住的温柔里:肖雅勾着我衣角的温度,夏川由美加挑衣服时的细致,甚至宋伯包衣服时打的蝴蝶结。

我抬手挡了挡眼,才发现是阳光太烈。正午的日头悬在头顶,金箔似的光线砸在视网膜上,刺得眼前瞬间泛白,眼眶跟着发酸,温热的湿意悄悄爬上睫毛。我飞快地眨了眨眼,把那点湿意逼回去——不能掉泪,绝不能。夏川由美加就在我身侧半步远,她耳后的蛇形刺青还在光里亮着,那双常年握枪的眼睛比谁都敏锐;肖雅还在雷朵的主楼里等着我,等着我带回去的鹅黄裙子,等着我说“很快就回”;杨杰的巴掌还在疼,“中国军人”四个字像烙印刻在心上。

金三角的光真亮啊,亮得能照清青石板的纹路,能照透罂粟花的花瓣,却照不进我心里的褶皱——那些藏着秘密的、撕裂的、沉得喘不过气的褶皱。我攥紧了口袋里的烟盒,硬纸壳的棱角硌着掌心,指节泛白。风又卷过来,带着那股甜香与冷腥,我吸了口气,把眼眶里的酸意压得更深,跟着夏川由美的脚步往前走。

阳光太刺眼,可我不敢掉一滴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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