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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朵主楼的议事厅像一口浸了百年光阴的老木匣,每一寸空气里都浮沉着老樟木的沉香。那香气不是浅淡的飘拂,是从四壁梁柱的木纹里渗出来的,带着阳光晒透木料的暖甜,又裹着老家具特有的沉静底蕴,深吸一口能熨帖到肺腑里。可这温润的香气偏被另一股气息撞得打了个旋——是新熔黄金特有的冷冽金属味,刚从熔炉里褪了火的余温还藏在分子缝里,混着金属本身的凛冽,像一把裹着棉絮的刀,与樟木香气缠缠绕绕,在高旷的厅里织成一张无形的网,每一缕都透着说不清的张力。

二十个樟木箱原本在厅中央排得齐整,此刻已被敢死队的姑娘们抬走了大半,留下的七个敞着方口,像七张喘着气的嘴。木箱是用上好的老樟木打的,板壁上还留着当年凿刻的木纹,边角被岁月磨出温润的包浆,箱沿处沾着几缕姑娘们抬运时蹭上的黑布纤维。最打眼的是箱底,细碎的金屑像被打翻的碎钻,厚厚铺了一层,那是刚倒空的黄金留下的痕迹。穿堂风从厅门的缝隙里钻进来,掠过箱口时,金粉忽然活了过来——不是杂乱的纷飞,是顺着气流的方向,簌簌地、轻飘飘地落,像夜空里坠下的星子,有的粘在箱壁的木纹里,有的落在对面的红木长桌上。长桌的雕花本就繁复,缠枝莲纹盘绕交错,金粉恰好顺着雕花的沟壑滚进去,把那些蜷曲的花瓣、缠绕的枝蔓填得半满,日光从高窗照下来,填了金粉的纹路便亮起来,像长桌自己生出了细碎的光。

丽丽姐斜倚在主位的藤椅上,那把椅子怕是比厅里的樟木柱还要年长。藤条被无数次的倚靠磨得发亮,是那种浸润了人气的蜜色,椅面左侧和后侧各有一道裂纹,都用粗铁丝牢牢捆着——铁丝也有些年头了,表面生了层淡褐色的锈,与蜜色的藤条形成刺眼的对比。她身子微微一侧,藤条便发出细微的“吱呀”声,不是刺耳的摩擦,是老物件与人磨合出的轻响,随她的动作忽轻忽重。她的指尖正转着一支蛇形发簪,簪身是老黄铜的,被她摩挲了不知多少个日夜,包浆厚得发亮,温润得像一块暖玉,贴在指尖时能感觉到细微的纹路。蛇头昂着,嘴里衔着一颗鸽血红宝石,那红极正,不是俗艳的亮,是沉在暗处也藏不住的光——天光从她身后的窗棂漏进来,宝石便在光里跳,不是固定的光点,是细碎的红刃,随着发簪的转动,一道红影顺着桌面滑过去,一寸,又一寸,像一条极小的红蛇在木纹上爬。

她身后站着二十名敢死队成员,身姿笔挺得像二十棵栽在原地的青松,连肩膀倾斜的角度都分毫不差。她们穿的黑色作战服是曼谷黑市定制的斜纹布,布料厚实却透气,只是此刻已被金三角的湿热汗水浸得发暗——领口、袖口、后背,都是深浅不一的色块,那是汗湿了又干、干了又湿的痕迹。最显眼的是肩缝处,顺着肌肉线条淌出的白痕,是凝结的汗碱,不是薄薄一层,是像盐粒堆成的细条,硬邦邦地粘在布上,风一吹也不掉,倒像刻在黑布上的盐渍,记录着她们刚经历的奔波与酷热。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连胸膛的起伏都压得极浅,只有喉结偶尔极轻地滚动一下。领口别着的铜制蛇形徽章泛着哑光,蛇眼是极小的黑玛瑙,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可那哑光里藏着冷意,像她们此刻的眼神。连眨眼的频率都透着紧绷的规整,一秒,两秒,三秒,没人敢多眨一下,仿佛眨眼都是对眼前气场的亵渎。

“赏。”

一个字从丽丽姐唇间落下来,极轻,却比AK-47的扳机声更掷地有声,刚碰到空气就沉了下去,压得厅里的气流都顿了顿。侧门应声推开,没有刺耳的撞击,只有合页转动时的沉钝声响,两名姑娘缓步走了进来。她们肩上挎着伯莱塔92F,枪身是哑光黑,枪托处沾着一点不易察觉的灰,显然是刚用过不久。脚上的黑色作战靴擦得锃亮,靴底的纹路里嵌着几粒金三角的红土,踩在水泥地上时,只发出极轻的“嗒”声——不是拖沓的重响,是每一步都踩得极稳的轻音,顺着地面传过来,与藤椅的“吱呀”声凑成一种奇怪的默契。

两人手里各端着一个紫檀木托盘,托盘边缘雕着浅淡的回纹,木纹里还留着上蜡的光泽。托盘里垫着暗红丝绒,绒面细得惊人,不是粗糙的短绒,是像用蚕丝织成的长绒,细密得能接住空气里游弋的金粉——有几粒金屑真的落在上面,竟没陷进去,就停在绒尖上,亮得细碎。左边的托盘里,美金被牛皮纸整整齐齐捆成沓,每沓都是十叠百元钞,刚好一万,捆钞票的牛皮纸是厚实的黄纸,边缘裁得齐整,外面绕着两根白橡皮筋,崩得紧紧的。每沓钞票的封条上都印着雷朵的蛇形徽记,蛇身盘绕,蛇头昂起,与丽丽姐发簪上的蛇形如出一辙。封条的油墨是新鲜的靛蓝色,蹭一下能沾在指尖,边缘还带着印刷机压出的浅痕,是刚印好没多久的样子。右边的托盘里卧着五根金条,每根都有婴儿手臂粗细,沉甸甸地压得托盘微微下沉。金条表面不是机器打磨的光亮,是泛着温润的哑光,那是老工匠手工铸造的痕迹——表面有不规则的水波纹,像黄金冷却时凝固的涟漪,纹路深处刻着极小的“雷”字,是阴刻的,字体瘦硬,不凑到离托盘半尺的地方,根本发现不了那细微的印记。

风又吹进来,金粉接着簌簌地落,有的落在丽丽姐的发簪上,与红宝石的红光缠在一起;有的落在姑娘们的徽章上,给哑光的铜蛇添了点亮;还有的落在托盘的丝绒上,与美金的黄、金条的润,在日光里凑成一片晃眼的光。厅里的樟木香气与黄金的冷味还在缠,只是此刻,又多了点牛皮纸的糙气、丝绒的柔气,还有藏在空气里的、不动声色的威严。

“所有人,每人五万美金。”

丽丽姐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却字字砸在人心上。她原本斜倚在藤椅里,说这话时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像正午时分的探照灯,从左到右扫过站成一排的姑娘们——那目光太锐,带着经年累月的审视与威严,扫过谁,谁的脊背就不自觉地再挺一分。指尖转得飞快的蛇形发簪忽然顿了顿,黄铜蛇身擦过指尖的包浆,蛇头稳稳地、精准地指向我和肖雅的方向,“阿砚、肖雅,各二十万,外加五根金条。”

话音刚落,人群里立刻响起一片细碎的吸气声,不是杂乱的骚动,是几十道气流同时倒抽的轻响,像风突然灌进了窄巷。站在最前排的短发姑娘下意识抬手,指腹蹭过领口的蛇形徽章——那铜面被汗水浸过无数次,又被指尖磨得发亮,暖黄的铜色在光下泛着柔润的光。她的指尖顿了顿,眼神里的羡慕几乎要溢出来,顺着眼尾往下淌,落在我和肖雅身上,烫得人能感觉到。有人悄悄转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喉结上下滚动,却没人敢发出半句声响,只有藤椅偶尔“吱呀”一声,衬得厅里更静。

我刚要抬步上前,鞋底还没蹭到地面的金粉,丽丽姐突然抬手止住了我。她的手腕轻转,发簪立刻调转方向,蛇头尖尖的顶端,直直指向墙角那个更小的紫檀木盒。那盒子约莫半臂长,盒面雕着“松鹤延年”的纹样,老工匠的手艺绝了——仙鹤的尾羽根根分明,翅尖的弧度像真的要展开似的,连鹤冠的朱红漆都还鲜亮,与苍劲的松枝缠绕在一起。最妙的是羽毛的雕工,用的是深浮雕技法,层层叠叠铺展开,指尖一触就能摸到羽毛的凹凸纹路,连鹤喙的尖锐都雕得真切。盒口的铜制搭扣是寿桃形状,边缘打磨得光滑,却依旧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扣得严丝合缝。

“这里面是给你们未出世孩子的。”丽丽姐的声音软了些,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温和,“二十万美金,十根小金条,每根都刻了蛇鳞纹。等孩子落地,我让人去曼谷老银匠那儿,打一把嵌红宝石的蛇形长命锁——要跟我这支发簪上的宝石一个成色。”

肖雅的手猛地护在小腹上,动作又急又轻,像怕碰疼了里面的小生命。她穿的米色棉布裙是前阵子刚做的,料子柔软却不娇气,只是裙摆右下角还沾着几点暗红的红土——那是今早天刚亮时,她去后山罂粟田散步时蹭上的,田埂边的红土黏得很,虽经了水洗,还是留下了淡淡的印记。布料被金三角的湿热汗水浸得有些发皱,尤其是腰腹处,却洗得干干净净,连衣角的针脚都透着规整。她的眼眶瞬间红了,像被水汽浸透的樱桃,晶莹的泪珠在眼窝里打转,却强忍着没掉下来。小臂上缠着的医用纱布还泛着白,边缘微微卷起,隐约能闻到里面渗出来的淡淡草药味——那是上周围剿“黑鸦”余党时,被对方的砍刀划开的口子,足足缝了五针,拆线才不过三天。

她快步上前,步子迈得又稳又轻,走到丽丽姐面前时,膝盖微微弯下去,对着藤椅里的人深深鞠躬,乌黑的发丝垂落下来,遮住了泛红的脸颊。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哽咽,像被揉皱的棉线,细细碎碎地飘出来:“丽丽姐,我们……我们真的不知道怎么谢您……这太贵重了……”

“自家姐妹,说这些虚的做什么。”丽丽姐抬手打断她,嘴角难得勾出点浅淡的笑意,那笑意像初春的阳光,浅浅落在她略带风霜的脸上,竟柔和了不少。她指尖的蛇形发簪轻轻敲了敲红木长桌,“笃”的一声,红木的沉实闷响混着她的笑意散开,漫过空气里的樟香与金味。“好好养胎,往后那些硬仗别再碰了,有姐妹们顶着。”她的目光落在肖雅的小腹上,又缓缓移开,声音里多了些郑重,“以后雷朵的半壁江山,还得靠你们的孩子接着守。”

风又从厅外钻进来,带着点罂粟花的淡香,吹得托盘上的金粉簌簌轻颤,也吹得肖雅鬓角的碎发微微扬起。那枚铜制蛇形徽章在人群的领口泛着光,与托盘里的金条、钞票上的徽记遥遥相对,在老樟木的沉香里,凝住了一厅的沉静与暖意。

我双手捧着两个紫檀木托盘往回走,指腹先撞上了金条的冰凉——那触感绝不是普通金属的冷硬,倒像握着一块从雪山深处挖出来的凝冻寒玉,凉意在指尖炸开,顺着指缝往掌心钻,可掌心又能清晰托住那份沉甸甸的坠感,是黄金特有的、压得人手腕微沉的密度。每根金条侧面都錾着缠枝莲纹,是老工匠凭着经验一刀刀凿刻出来的,没有机器打磨的规整,每片花瓣的弧度都带着手工的温度,指尖顺着纹路滑过时,能摸到刻刀起落留下的细碎凹痕,有的地方深些,有的地方浅些,像在金属上烙下的指纹。

另一侧托盘里的美金硌着掌心,纸质是那种紧实的棉麻纤维,不是普通纸张的脆薄,指尖轻轻按压,能感觉到纤维在指腹下微微弹起的韧性,像触到一块晒干的粗棉。每沓钞票的封条还带着潮气,胶水没完全干透,指腹蹭过边缘时,黏腻的触感粘在皮肤上,连封条上靛蓝色油墨的涩感都清晰可辨,蹭得指尖发毛。托盘边缘的回纹雕花硌着小臂,空气里的樟木香气混着黄金的冷味缠在鼻尖,我低着头盯着脚下的金粉,一步步往门口挪。

刚踏到议事厅的门槛,眼角余光突然扫到角落里的阴影——是阿逸。

他背靠着斑驳的水泥墙,肩膀微微垮着,整个人陷在光影的夹缝里。头埋得很低,右手却一直在摩挲腰间的短刀鞘,动作机械得像在重复某种仪式。那刀鞘是厚牛皮鞣制的,深褐色的皮面被汗水浸得发亮,边缘却被常年拔刀的动作磨出了一圈细密的毛边,不是尖锐的毛刺,是像褪色的绒毛般柔软的絮边,摸上去该是暖乎乎的。鞘口嵌着的黄铜饰片早已氧化,绿锈爬满了边缘,与牛皮的褐色缠在一起,像生了层青苔。他的指尖反复蹭着那圈毛边,指节处的老茧泛着蜡黄色,是常年握枪、握刀磨出来的硬茧,厚得能抵挡住刀刃的轻划,此刻却在柔软的牛皮上蹭得格外小心。

可他的眼神根本没落在刀鞘上。那双黑黢黢的眼珠斜斜勾着,死死钉在我手里的托盘上,瞳孔里像燃着一簇闷火,不是狂躁的烈焰,是憋着劲的火星,亮得灼人。喉结悄悄滚了一下,动作又急又轻,像吞了颗滚烫的石子,连带着耳后那道旧疤都跟着微微抽搐——那疤有指甲盖大小,颜色是暗沉的紫褐色,边缘还带着浅浅的凸起,是三年前在湄公河截走私船时,被对方的流弹弹片划开的,至今凑近了还能看见疤底嵌着的细碎银亮弹片痕迹,像埋在皮肤里的碎星。

阿逸也算雷朵的老人了。当年他跟着花粥趴在齐腰深的罂粟田里躲政府军巡逻,整整两天两夜没合眼,最后那半块压缩饼干,他掰了大半给发着烧的花粥,自己啃着硬邦邦的饼渣咽口水;还有湄公河上那场恶战,走私犯的砍刀劈过来时,他和花粥背靠背抵着船舷,刀刃擦着他的胳膊划过,他连眉头都没皱,反手就把短刀捅进了对方的腰眼。

只是这两年,一切都变了。我跟着丽丽姐啃下了几桩硬骨头:端“毒蝎帮”橡胶厂制毒窝点那晚,我带着三个人钻进满是油污的通风管道,在漆黑里摸了两个小时,最后徒手拧断三个守卫的脖子时,指缝里还沾着对方的血;和曼谷警方谈通道协议,我把三条走私路线图背得滚瓜烂熟,对着地图一条条拆解利弊,硬生生让那群油盐不进的警察松了口。渐渐的,我成了议事厅里有位置的核心成员,而阿逸依旧守在外围的警戒岗,每天坐在铁皮棚里盯着空荡荡的红土路,尘土卷着风从棚子缝里钻进来,他就望着路的尽头发呆,眼神里的失落一点点沉下去,变成了藏不住的阴郁。

今早发赏赐时我看得清楚,他接过那沓五万美金的手抖得厉害,指节都泛了白,指尖几乎要把牛皮纸封条掐破,指腹在印着蛇形徽记的封条上蹭了又蹭,一遍又一遍,像不敢相信那薄薄一沓纸,就是自己拼过命换来的份例。

风卷着金粉从门口吹过,落在托盘的丝绒上,也落在阿逸的刀鞘上。他终于收回了目光,指尖猛地攥紧了刀鞘,牛皮毛边被捏得变了形,耳后的旧疤又抽搐了一下,在光影里显得格外扎眼。我捧着托盘快步走过门槛,背后那道灼人的目光,像跟着金粉一起,粘在了我的后颈上。

当晚的季风比往常要烈上几分,像匹脱缰的野马,卷着成片罂粟花的甜香往铁皮房里钻。那香气不是浅淡的清雅,是浓得化不开的甜,甜到发腻,顺着鼻腔往肺里钻,可甜意底下又死死裹着金三角红土特有的腥气——是雨水泡过泥土的潮腥,混着草木腐烂的微涩,两种气息缠在一起,闻久了便让人太阳穴隐隐发沉,连思维都慢了半拍。

我们的住处是丽丽姐特意安排的独栋别墅,离雷朵主楼不过百米距离,站在阳台就能望见主楼议事厅的高窗。别墅的铁皮屋顶是上个月刚换的,崭新的镀锌铁皮还没被雨季的雨水泡出锈迹,白日里阳光照在上面,能反射出刺目的银亮光;此刻虽已入夜,借着月光也能看见铁皮表面细密的纹路,干净得没有一点污渍。客厅墙角摆着肖雅亲手种的绿萝,栽在一个半旧的塑料花盆里——花盆上印着曼谷街景的图案,湄南河的水波、郑王庙的尖顶都还能辨认,只是日晒雨淋得褪了色,边缘处还有几道磕碰出的白痕。绿萝长得极旺,叶片肥厚饱满,表面沾着细碎的红土尘粒,那是肖雅早上搬出去晒太阳时蹭上的;此刻台灯的暖光打在叶片上,尘粒像撒了层细盐,叶片则泛着油亮的光,连叶背清晰的叶脉都看得一清二楚,像印在绿绸上的纹路。

肖雅正坐在床边的小马扎上擦金条,那小马扎是竹编的,边缘被她坐得磨出了光滑的包浆。她手里捏着块软布,是上次去曼谷唐人街时特意挑的真丝料,米白色的布面细腻得能映出人影,指尖划过没有一点粗糙感。台灯的暖光透过真丝布,柔柔地洒在金条上,原本冷硬的金属竟透出了柔和的光晕,把缠枝莲纹的沟壑照得清清楚楚。她的动作轻得像怕碰疼了金条,指尖顺着纹路细细摩挲,连纹路深处嵌着的一点细碎金粉都擦得干干净净——擦完一根就轻轻放进床头的紫檀木盒里,发出“嗒”的一声轻响,与窗外的风声凑成细碎的韵律。

“等孩子出生,就用这根最大的打个长命锁。”她头也不抬地轻声念叨,声音软得像棉花,指尖在最粗的那根金条上顿了顿,又轻轻碰了碰自己的小腹——米色棉布裙下,小腹已经微微隆起一点弧度。她眼里的笑意几乎要溢出来,是那种藏不住的温柔,软得像化开的蜜糖,“要跟丽丽姐那支发簪一样的蛇形,蛇眼也得嵌颗小红宝石,要最亮的那种。”说着又挑出两根中等粗细的金条,并排放在盒角,“再留两根当嫁妆,万一以后是个姑娘,总得有件压箱底的东西,不能受委屈。”

我蹲在床底放美金,床底铺着块粗麻布,能挡住地上的潮气。装钱的樟木箱是实打实的老料,箱身带着淡淡的樟香,盖子上的铜锁已经氧化成青绿色,锁孔周围结着细密的铜锈,钥匙插进去时,得稍微用力拧一下,才能听到“咔嗒”一声脆响,锁扣弹开的瞬间还带着点陈年的滞涩。我把一沓沓美金整整齐齐码进箱里,每沓都按封条的蛇形徽记对齐,牛皮纸摩擦的“沙沙”声在安静的屋里格外清晰。就在我伸手要扣紧箱盖,铜锁即将合拢的瞬间,窗外突然传来一阵“窸窣”的响动。

那声音绝不是老鼠窜过干草堆的细碎声,也不是风吹动枝叶的摩擦声——是鞋底蹭过干硬红土的滞涩声,像一块老化的橡胶鞋底擦过烧硬的陶土,带着明显的停顿和拖拽感,每一下都压得很轻,却掩不住那种刻意压低的谨慎。风刚好在这时停了,屋里屋外瞬间静了下来,那声音便格外清晰,顺着门缝钻进来,刺得人后颈的汗毛猛地竖了起来。

肖雅的动作瞬间僵住,指尖的真丝软布“啪”地一声掉在米白色床单上,布料轻盈地弹了一下,又顺着床单的纹路滑下去寸许。她的手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往枕头下探——那里藏着丽丽姐送她的防身短刀,刀鞘是深褐色头层牛皮,被摩挲得油亮,侧面嵌着三小块菱形黄铜饰片,此刻在台灯暖光下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指尖刚触到刀鞘的粗糙质感,她的脊背已绷得像拉满的弓弦,鬓角的碎发被骤然冒出的冷汗浸湿,黏腻地贴在光洁的额头上,连呼吸都放得极浅,胸口微微起伏着。

“谁?”我低喝一声,声音沙哑又短促,像被砂纸磨过。右手猛地抄起桌边的铁制台灯——灯座是实心铸铁的,一入手就沉得压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灯罩边缘的奶白色油漆早已剥落大半,露出里面暗沉的黑铁,摸上去全是粗糙的颗粒感。我的脚步轻得像夜行的猫,踩着地上的阴影慢慢挪向窗边,每一步都避开月光投下的光斑,能清晰感觉到心跳在胸腔里狂跳,像要挣脱束缚,一下下撞得肋骨发疼,耳膜都跟着嗡嗡作响。

月光从铁皮房拼接的缝隙里斜切进来,带着夜的凉意,在地上投下几道银亮的、锋利的细长光斑,刚好落在肖雅的绿萝盆边,把叶片上的红土尘粒照得一清二楚。就在这死寂的瞬间,“哐当”一声巨响陡然炸开——木门被人用尽全力一脚踹开,门板撞击墙面的震动顺着地面传上来,震得床板都微微发麻。细碎的木屑飞溅着,带着尖啸砸在墙上,留下点点白痕,原本就老旧的门框裂开一道狰狞的锯齿状缝隙,连门楣上挂着的蓝布旧门帘都被掀得飞了起来,打着旋儿飘落在地。

一道黑影裹着刺骨的夜风扑了进来,速度快得像阵风。他手里攥着的短刀在月光下闪着冷得刺目的寒光,刀刃极薄,划过空气时发出细碎的“嘶嘶”破空声,轨迹笔直,直逼床边放着金条的紫檀木托盘。

是阿逸!他脸上蒙着一块破旧的迷彩布,布面被反复搓洗得发亮,边缘起了圈灰扑扑的毛球,只露出一双发红的眼睛——眼白里布满了交错的血丝,像被雨水泡烂的棉线,杂乱地缠在一起,瞳孔却缩得像针尖那么小,死死盯着托盘里的金条,那眼神像饿极了的野狗盯着猎物,满是贪婪与疯狂。他扑到床边时带起的劲风掀翻了桌上的玻璃杯,“哐当”一声脆响后,水“哗啦”一下泼在金条上,顺着缠枝莲纹的沟壑往下淌,聚成滚圆的黄豆大小的水珠,“滴答、滴答”砸在米白色床单上,迅速晕开一个个深褐色的湿痕,像在布上洇开的血。

“阿逸?你疯了!”

我几乎是吼出这句话,身体比思维更快地扑了上去。怀里的铁制台灯带着惯性砸向他的后背,铸铁灯座撞上布料的瞬间,我能清晰感觉到那股反震的力道,震得虎口发麻。“嘭”的一声闷响,阿逸喉间溢出压抑的哼声,整个人往前踉跄了半步。台灯的玻璃罩“哐啷”砸在水泥地上,瞬间碎成无数尖棱的碎片,有的飞溅着撞在铁皮墙上,发出“滋啦”的刺耳回响,像指甲刮过铁器,刺得人耳膜发疼。

他吃痛地弓了弓背,肩胛骨在布料下凸起一块硬邦邦的轮廓,却连头都没回。右手反手一扬,短刀带着寒光划过来,速度快得只剩一道白影。我下意识侧身,刀刃擦着我的胳膊扫过,“嘶啦”一声脆响,棉质袖口被生生划开一道长口子,细碎的布料碎片像蝶翅般飘落在地,露出底下泛着薄红的皮肤——那道红痕顺着胳膊肘往下延伸,只差半寸,锋利的刀刃就要咬进皮肉里。

肖雅的惊呼声陡然响起,她像受惊的兔子般往后缩,怀里还死死护着两根金条,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后背重重撞在床沿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床板都跟着颤了颤。阿逸却像没听见似的,左肘猛地往后一拐,狠狠撞在肖雅的小腹上。肖雅的惊呼瞬间卡在喉咙里,疼得整个人弯下腰,额头瞬间沁出豆大的冷汗,顺着鬓角的碎发往下淌,滴在米色棉布裙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她手里的金条“啪嗒”掉在地上,在水泥地上弹了两下,发出清脆的金属撞击声,滚到墙角的绿萝盆边,“咚”地撞在塑料花盆上,把花盆撞得轻轻晃了晃,几片沾着红土的肥厚叶片悠悠落下来,刚好盖在金条的缠枝莲纹上。

阿逸见状,眼睛里的红光更盛,立刻转身扑向那两根金条。弯腰时后背的黑布绷得紧紧的,衣料下隐约露出一道蜿蜒的旧伤——那是三年前在湄公河截船时,一把砍刀直冲他后心而来,是我扑过去替他挡了一下,刀刃在他背上划开的口子,缝了七针才好。此刻那道疤痕随着他的动作微微凸起,像一条丑陋的虫子,在月光下刺得我眼睛发疼。

就是现在!我趁机扑上去,左手死死扣住他握刀的手腕,指腹刚贴上去,就感觉到他脉门在皮肤下疯狂跳动,“咚咚”的,像要冲破皮肉蹦出来。他的掌心全是黏腻的冷汗,混着没洗干净的红土,滑溜溜的像刚从泥塘里捞出来,指缝里嵌着的粗粝土粒硌得我指腹发疼,甚至能摸到他常年握枪磨出的硬茧。

“为什么?”我咬着牙,牙齿磨得咯咯作响,胸腔里的愤怒和失望像火一样烧着,“丽丽姐待你不薄!上次你守罂粟田睡过头,让‘黑鸦’的人偷了半亩罂粟果,是谁顶着‘失职’的罪名替你扛了责罚,被罚在烈日下站了三个小时?是谁知道你妈肺癌住院,偷偷往你家寄了五万块医药费,连名字都没留?”我的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肉里,“就为了这几根金条,你要对自己人动手?你至于吗?”

他的手腕疯狂挣扎着,力气大得惊人,短刀在我眼前晃来晃去,寒光刺眼。蒙在脸上的迷彩布随着呼吸起伏,露出的眼睛里没有半分愧疚,只有被贪婪烧红的疯狂,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野兽。窗外的季风又起,卷着罂粟花的甜香撞在铁皮屋顶上,发出“哗啦啦”的声响,混着屋里的喘息和对峙,把空气搅得格外压抑。

阿逸的呼吸粗得像被水泡烂的破旧风箱,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嗬嗬”的刺耳杂音,仿佛肺叶在胸腔里磨出了毛边。蒙在脸上的迷彩黑布下,脸涨得发紫发红,连脖颈两侧的青筋都根根绷起,像要撑破皮肤的青紫色蚯蚓。他的右手死死攥着短刀,刀柄被冷汗浸得发亮,刀尖斜斜朝上,寒光在灯光下晃得人眼晕,随着手腕的颤抖,那道冷光一次次扫过我的胸口。

“凭什么?!”他突然嘶吼起来,声音像被砂纸磨过,满是嫉妒的扭曲与不甘,“凭什么你刚来两年就爬得比谁都高?凭什么你能揣着二十万美金、抱着五根金条,我拼死拼活就只有五万?!”唾沫星子透过黑布的缝隙溅出来,落在我胸前的衣襟上,湿凉的一小片。“这金条本该有我的份!是我的!”他的嘶吼声陡然拔高,带着哭腔般的怨毒,“丽丽姐就是偏心!她眼里从来只有你们这些能拍马屁的新人,根本没有我们这些熬了好几年的老兄弟!”

话音未落,他猛地发力,手腕狠狠往回挣,短刀的刀刃瞬间划破我袖口内层的棉布——那寒意不是钝重的冷,是针尖般的锐冷,擦着皮肉飞快划过,留下一道细浅的红痕,血珠立刻隐隐渗了出来。我被他挣得一个趔趄,随即抬腿狠狠踹在他的膝盖外侧,脚上的作战靴底是加厚的硬橡胶,硬得像块冷铁板,踹上去的瞬间,能清晰感觉到他膝盖骨在靴底下发来的震颤,连我的脚踝都跟着麻了一下。

阿逸痛得闷哼一声,踉跄着往后退了三步,后背重重撞在床沿上,“咚”的一声闷响,床板都跟着颤了颤。他怀里的短刀“当啷”掉在水泥地上,刀刃与地面碰撞的脆响在安静的屋里炸开,还带着余音在铁皮墙间反弹。

肖雅这时终于缓过劲来,她扶着床沿慢慢站起,小腹的隐痛让她眉头紧蹙,却还是飞快抓起桌上的铁制烛台——那烛台是黄铜打造的,底座刻着简单的螺旋纹,上面还凝着半凝固的蜡油,带着台灯烤过的温热温度,黏在指尖微微发腻。她咬着牙,把所有力气都聚在手臂上,狠狠朝着阿逸的后背砸下去,“嘭”的一声,烛油瞬间溅得他满肩都是,滚烫的蜡油烫得他猛地缩起肩膀,龇牙咧嘴地发出哀嚎,那声音尖细又凄厉,像被踩了尾巴的野狗,听得人头皮发麻。

阿逸彻底红了眼,眼底的疯狂几乎要溢出来。他不管不顾地转身扑向肖雅,指甲缝里还嵌着红土,像爪子似的死死抠向她的胳膊。我心头一紧,余光瞥见床底斜倚着的樟木箱盖——那盖子足有一寸厚,是实打实的老樟木,一抄起来就沉得我手臂发酸,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我几乎是凭着本能举过头顶,狠狠砸在他的后脑勺上。

“闷”的一声响,不是清脆的撞击声,是像砸在灌满沙子的粗布口袋上的钝响,连我的虎口都被震得发麻。阿逸的身体猛地晃了晃,像被抽走了骨头似的,眼里的红光瞬间褪去,只剩下一片空洞的灰白。他直直地往前倒下去,“啪”地摔在水泥地上,蒙脸的迷彩布从脸上滑落,露出那张扭曲变形的脸——额角磕出了一道两指宽的口子,鲜血顺着脸颊往下淌,流过眼角,划过下巴,滴在掺着红土的地面上,晕开一个个小小的暗红印记,像一朵朵绽在泥里的诡异血花。

短刀还在不远处躺着,刀刃上沾着一点我的血,在月光下泛着淡红的光。肖雅扶着小腹慢慢坐下,额头上的冷汗还没干,看着地上一动不动的阿逸,声音带着后怕的颤抖:“他……他没事吧?”窗外的季风又卷着罂粟花香钻进来,混着空气里淡淡的血腥味,让人胸口发闷。

肖雅的胳膊上被抠出三道深可见肉的血痕,细细的血丝正顺着伤口往外渗,聚在划痕末端,凝成小小的血珠,眼看就要滴落在衣襟上。她米色棉布裙的袖子被撕烂了一大角,参差不齐的布边耷拉着,露出里面欺霜赛雪的皮肤,与血痕的红形成刺目的对比。她一只手死死捂着小腹,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另一只手撑着床沿,脸色苍白得像褪了色的宣纸,连唇瓣都没了半点血色。可她还是强撑着没倒下,声音带着后怕的颤抖,尾音裹着未散的气音:“袈沙,你没事吧?快……快找东西把他绑起来,别等他缓过劲跑了。”

我转身在墙角翻出根粗麻绳——那是上次清点军火时剩下的,专门用来捆重型军火箱,纤维粗得像孩童的手指,每股都由十几根细麻拧成,能稳稳承受几百斤的拉力,表面磨得有些毛糙,蹭在手上发涩。我蹲下身,先把阿逸的手腕反剪到背后,麻绳绕着他的手腕缠了三圈,每一圈都勒得紧紧的,再顺着小臂缠到肘部,最后在腕间打了个雷朵成员都熟稔的死结——这种结一旦收紧,越挣扎绳圈越勒得慌,能直接嵌进皮肉里。脚踝处更是缠了四圈,绳结压在他的脚背上,把他捆得像个粽子似的动弹不得。

他躺在地上,意识已经清醒了大半,喉咙里发出含混的骂声,全是些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唾沫星子顺着嘴角往下淌,混着额角的血,在地上积了一小滩。可他的眼神却没离开过墙角的金条,像淬了毒的针,死死扎在那两根泛着光的金属上:“你们这两个贱人等着!我绝不会放过你们!”他挣扎着扭了扭身体,麻绳勒得手腕发红,甚至渗出血丝,却依旧梗着脖子嘶吼,“丽丽姐知道了也不能把我怎么样!我跟着她打了五年仗,从湄公河到罂粟田,哪次不是冲在最前面的老兄弟!她顶多骂我两句,最后还得护着我!”

这话刚落,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不是作战靴的硬响,是藤编拖鞋蹭过水泥地的“沙沙”声——每一步都踩得稳实,藤条与地面摩擦出轻响,节奏不快,却像敲在人心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丽丽姐来了。

她依旧斜倚在那根乌木拐杖上,拐杖头的黄铜蛇形雕饰在月光下泛着冷光,身上那件深色丝绸短褂沾着点夜露的潮气。身后跟着四个敢死队成员,她们的黑色作战服还没来得及换,布料上凝着细密的夜露,水珠挂在肩缝那道白花花的汗碱痕上,映着月光泛着细碎的亮。每个人手里都握着伯莱塔92F,枪口朝下对着地面,枪身泛着哑光黑,却能清晰看见扳机护圈上搭着的食指——指节泛着常年用力的青白,连指甲缝里都嵌着点红土,透着随时能抬枪射击的压迫感。

“丽丽姐!您可来了!”阿逸像是突然被注入了力气,猛地挣扎着要从地上爬起来,麻绳深深勒进手腕的皮肉里,疼得他龇牙咧嘴,却还是拼尽全力昂着脖子嘶吼,声音里带着刻意装出的委屈,“是她们冤枉我!我就是巡逻路过这儿,听见屋里有动静才进来看看,结果她们不分青红皂白就动手打我,还想栽赃我偷金条!您可一定要为我做主啊!我跟着您出生入死这么多年,怎么可能做这种事!”

他的额角还在流血,血顺着脸颊流进衣领,把领口的布料染得暗红,可他半点不在意,只是一个劲地扭动身体,试图让丽丽姐看清他“狼狈”的模样,眼神却还在偷偷瞟向墙角的金条,藏不住那点未散的贪婪。

丽丽姐没说话,只是斜倚在乌木拐杖上,藤编拖鞋轻轻抵着地面,连呼吸都放得极缓。她的目光像淬了冰的刀锋,从进门起就缓缓扫过满地狼藉:墙角倒着的玻璃杯还在淌水,水渍顺着水泥缝往深处渗;碎裂的台灯罩散成一地尖棱,玻璃碴映着月光,亮得像撒了一地碎针;米白色床单上的湿痕早已晕开,边缘还沾着几星未干的金粉;阿逸额角滴下的血珠落在地上,与红土混在一起,凝成暗褐的小点。最后,那道目光落在被捆成粽子的阿逸身上,瞬间冷得像金三角深山里藏了一冬的冰泉,连眼角刻着风霜的皱纹都绷得笔直,没有一丝温度,看得人后颈发麻。

她缓步进屋,藤杖敲在地上,每一声“笃”都像敲在人心尖上。先走到肖雅身边,原本握着发簪的手轻轻抬起,指尖带着夜露的微凉,避开伤口周围的血痕,极轻地碰了碰肖雅胳膊上最浅的一道划痕——那力道轻得像碰易碎的琉璃,肖雅下意识缩了缩胳膊,却被她用掌心按住肩头稳住。接着,她的手慢慢移到肖雅的小腹上,掌心贴着温热的棉布裙,停留了足足三秒,指腹甚至能感觉到布料下细微的起伏。声音依旧是平日里的低沉,听不出喜怒,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孩子没事吧?刚才被撞的地方,有没有觉得疼得更厉害?要不要让医官来看看?”

“没事的丽丽姐。”肖雅摇摇头,长长的睫毛颤了颤,把眼里的后怕压下去,努力挤出一个安稳的笑,只是嘴角的弧度有些发僵,“就是刚才撞得猛了些,现在缓过来了,不怎么疼了。”她说着,下意识往丽丽姐身边靠了靠,像找到主心骨似的。

丽丽姐这才直起身,缓缓转头看向地上的阿逸。指尖的蛇形发簪慢悠悠转了一圈,黄铜蛇身蹭过指腹的包浆,蛇头镶嵌的鸽血红宝石,刚好把一道红影投在他脸上的血渍上,泛着诡异的暗红光泽。“路过?”她突然轻笑一声,那笑意却只停在嘴角,没往眼底走半分,弧度冷得像冰雕出来的,“雷朵的巡逻路线我定的,你负责的西岗离这儿三里地,‘路过’能绕这么远?”

发簪又转了一圈,红影滑过阿逸落在胸前的蒙脸布。“路过需要蒙着脸?”她的声音抬了半分,带着点嘲讽的锐度,“这迷彩布磨得发亮,边缘还沾着你守岗时蹭的红土,是特意为‘路过’准备的?”

不等阿逸开口,她的目光又扫向不远处的短刀,刀刃上还沾着点细碎的红土,与我的血痕缠在一起。“还是说,你‘路过’的时候,会带着开了刃的短刀?”发簪突然顿住,蛇头直指墙角的金条——那两根金条上,还沾着阿逸指缝蹭上的红土,与缠枝莲纹嵌在一起,格外扎眼,“或者,你‘路过’的瞬间,指缝里的红土能自己飞到我赏给阿砚的金条上?”

每一个问句都轻得像风,却砸得阿逸脸色煞白,原本骂骂咧咧的嘴突然闭了,喉结滚了滚,眼神躲闪着不敢再看金条,只死死盯着地面的红土,嘴里嗫嚅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门外的季风卷着罂粟花香钻进来,吹得烛台的蜡油微微晃动,映得丽丽姐的脸一半在光里,一半在影里,那股威严压得满屋子的空气都沉了下去。

丽丽姐往前迈了一步,藤编拖鞋蹭过地上的玻璃碴,发出极轻的“咔嚓”脆响,却像踩在所有人的心上。她屈膝蹲下身,动作不快,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压迫感——右腿膝盖先抵在冰凉的水泥地上,衣摆顺势垂下,遮住了地面的血渍。右手的食指和拇指像两把淬了冷的铁钳,死死捏住阿逸的下巴,指节因为极致的用力而泛白,连手背的青筋都绷了起来,指甲几乎要嵌进他下巴的软肉里,看那力道,仿佛下一秒就要把他的颌骨捏碎。

阿逸疼得龇牙咧嘴,眼角瞬间冒出生理性的泪花,喉咙里挤出压抑的闷哼,却不敢有半分挣扎——被麻绳捆死的手脚只能徒劳地蜷缩一下,后背的旧伤因为紧绷的姿态隐隐作痛。他只能任由丽丽姐钳制着,脑袋被迫仰起,刚好对上她那双冷得没有一丝暖意的眼睛。

“五年老兄弟?”丽丽姐的声音压得极低,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每一个字都裹着刺骨的寒意,顺着空气钻进阿逸的耳朵,“当年湄公河上,走私犯的砍刀架在你脖子上,是谁哭得鼻涕眼泪混在一起,连声音都发颤,扯着我的裤腿喊‘丽丽姐救我,我再也不敢了’?”

她的拇指狠狠碾了一下阿逸的下巴,红印瞬间透了出来。“又是谁去年守南坡罂粟田,贪睡躲在棚子里打盹,让‘黑鸦’的人摸进来偷了半亩罂粟果?”声音陡然拔高半分,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那批果能提炼八十公斤纯品,少说值三十万美金!最后是我顶着上面的问责,拍着桌子说‘是我安排不周,跟底下人无关’,替你扛下所有处分——这些,你都忘了?”

阿逸的脸色瞬间惨白,白得像刚从冰窖里捞出来的纸,连耳尖都没了半分血色。眼神里的嚣张像被戳破的气球,瞬间瘪下去,只剩下翻涌的慌乱和恐惧,瞳孔缩得极小,死死盯着丽丽姐的发簪,连呼吸都忘了。他的嘴唇哆嗦得厉害,像秋风里的落叶,半天挤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唾沫星子顺着嘴角往下淌,混着脸上的血,狼狈得像条丧家犬:“丽丽姐……我、我错了……我就是一时糊涂,鬼迷心窍了……”

他拼命扭动着被捆的身体,麻绳勒得手腕渗出血丝也不管,声音里带着哭腔,卑微得近乎乞求:“您饶了我这一次吧……我以后一定好好守岗,再也不贪心了,就算让我去最偏的北岗值夜班都行……求您了丽丽姐……”

“饶了你?”丽丽姐突然松开手,力道之大让阿逸的下巴重重砸在水泥地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连地面都跟着颤了颤。他疼得眼前发黑,喉咙里挤出一声痛呼,却连捂下巴的力气都没有。

丽丽姐缓缓站起身,拍了拍手上不存在的灰尘,指尖的蛇形发簪“啪”地一下敲在红木桌角——那声音不是清脆的响,是红木的硬实闷响,在寂静得能听见呼吸声的房间里格外刺耳,震得桌上的玻璃杯都轻轻颤了颤。“你刚才举着刀要捅阿砚,手肘撞在肖雅小腹上——那里面是我的干儿子,是雷朵未来的根!”她的声音冷得像结了冰,没有一丝波澜,却字字诛心,“你抢的是我亲手赏下去的钱,动的是我雷朵的规矩,现在跟我说‘一时糊涂’?”

她转头,目光扫过身后的四个敢死队成员,只是极轻地抬了抬下巴,没有多余的动作,却带着千钧之力:“把他拖到罂粟田中央的老橡胶树下。”

姑娘们立刻上前,动作整齐得像一个人,黑色作战靴踩在地上,发出“嗒嗒”的脆响。“让雷朵所有人都过来看看,”丽丽姐的目光落在阿逸抽搐的脸上,红宝石头簪在灯光下泛着冷光,“背叛自己人、碰我底线的下场。”

阿逸瞬间疯了似的挣扎起来,嘴里喊着“丽丽姐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声音嘶哑得像破锣,眼泪和鼻涕混在一起,糊了满脸。可姑娘们已经架住了他的胳膊,硬邦邦的手指扣着他的肩,拖着他往门外走——麻绳摩擦着水泥地,发出“沙沙”的涩响,他的惨叫声顺着门缝钻出去,被季风卷着,消散在漫无边际的罂粟花香里。

肖雅扶着床沿站起身,看着空荡荡的门口,脸色依旧苍白,却长长舒了口气。丽丽姐走到她身边,抬手替她理了理撕烂的袖口,声音终于软了些:“别怕,有我在,没人能伤着你和孩子。”窗外的月光刚好照进来,落在她发簪的红宝石上,亮得像一团凝固的火。

两名敢死队成员几乎是闻声而动,一左一右快步上前,黑色作战服的衣角扫过地上的玻璃碴,发出细碎的声响。她们的手指像烧红后淬了冷的铁钳,死死扣在阿逸的腋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指甲几乎要嵌进他松弛的皮肉里。阿逸瞬间吓得魂飞魄散,原本还梗着的脖子彻底软了,身体像没了骨头似的往下瘫,却被两人架得笔直。他挣扎着哭喊起来,声音尖利得像被踩住尾巴的猫,破音的嘶吼里混着浓重的哭腔:“丽丽姐!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啊!求您饶了我这一次!我给阿砚磕头!给肖雅磕头赔罪!您让我做什么都行!求您了!”

他的双腿徒劳地蹬着地面,水泥地被蹭出几道浅痕,麻绳勒得手腕和脚踝处渗出细密的血珠。哭声随着被拖拽的动作越来越远,先是撞在铁皮门框上,再顺着门缝飘出去,最后被门外呼啸的季风卷得支离破碎,连一点余响都没留下。只有空气里还残留着他恐惧的气息,混着淡淡的血腥味和罂粟花香,久久散不去。

丽丽姐没再看门口,缓步走到墙角,弯腰捡起那根沾了红土的金条。金条上的缠枝莲纹被尘泥糊住,失了原本的温润光泽。她从斜挎的布包里掏出一块干净的丝帕——那是肖雅上个月特意给她绣的,米白色的真丝上缀着小小的蛇形暗纹,针脚细密得几乎看不见接头。她捏着丝帕的一角,顺着金条的纹路细细擦拭,动作轻得像对待易碎的珍宝。红土被一点点蹭下来,沾在丝帕上,露出底下金灿灿的底色,连缠枝莲的花瓣纹路都变得清晰起来,在台灯下泛着柔和的光晕。

擦完最后一道纹路,她直起身,将金条递向肖雅。此刻她的眼神终于缓和了些,像寒冬里结了冰的湖面融开一角,连眼角的皱纹都柔了几分:“别怕,有我在雷朵一天,就没人能伤你们母子一根头发。”她抬手替肖雅拂去鬓角沾着的碎发,指尖带着微凉的暖意,“今晚好好休息,门窗锁好。明天一早我就让医官过来,给你做个全面检查,确保孩子没事。”

肖雅双手接过金条,冰凉的金属触感顺着掌心传来,却让她心里莫名安定。眼眶瞬间又红了,晶莹的泪珠在眼窝里打转,却强忍着没掉下来。她攥紧金条,对着丽丽姐深深鞠了一躬,腰弯得极低,声音里满是感激与愧疚:“谢谢您,丽丽姐。总是让您为我们操心,还……还闹出这样的事。”

丽丽姐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转身往门外走,藤编拖鞋蹭过地面的“沙沙”声渐渐远去。我望着她挺拔的背影,突然想起刚进雷朵那年,老伙计阿梅在罂粟田边跟我说的话——丽丽姐年轻时在金三角,有个比“丽丽姐”更让人胆寒的名号,叫“青姑”。

二十年前,有个跟着她打天下的老兄弟,私吞了三百万美金的军火款,趁着夜黑风高带着钱逃去了缅甸边境。丽丽姐没带一兵一卒,只揣着一把短刀、一壶水,单枪匹马追了三天三夜。最后在一片荒无人烟的橡胶林里堵住了他,那时她的鞋底都磨穿了,脚底板全是血泡,却依旧眼神锐利得像鹰。

她没直接杀了那叛徒,而是找了根粗藤,把人结结实实地绑在最粗的橡胶树上。从随身的布袋里掏出一罐蜜糖,一点点抹在他裸露的胳膊和腿上——那蜜糖甜得发齁,是吸引毒蝎的利器。橡胶林里的毒蝎又大又凶,尾刺带着致命的毒液,闻到甜味就蜂拥而至,一只接一只爬在他身上蛰咬。

那老兄弟的哀嚎从黄昏一直持续到黎明,声音从尖利的惨叫变成微弱的呻吟,最后彻底没了声息。等天亮时,尸体都被毒蝎啃得面目全非,最后慢慢腐烂,成了橡胶林里的肥料。

从那以后,金三角的道上再也没人敢提“背叛雷朵”这四个字。“青姑”的威名,比最锋利的枪火、最烈性的炸药更让人忌惮。

风又从窗外钻进来,吹动了桌上的丝帕,蛇形暗纹在灯光下若隐若现。肖雅轻轻抚摸着小腹,手里的金条泛着暖光,屋里的樟香终于压过了残留的恐惧,漫出一片安稳的气息。

后半夜的寂静本像凝固的蜡,浓稠得化不开,直到罂粟田方向突然炸出一阵凄厉的惨叫——那声音不是循序渐进的痛呼,是骤然撕裂夜空的锐响,像有人光着脚踩进烧红的烙铁堆,短促、尖锐,带着皮肉焦糊的绝望。刚落下又猛地拔高,变成被剧毒蝰蛇咬住的哀嚎,尾音拖得细长,却抖得像断了的琴弦。

风恰好在此刻转了向,把那声音死死裹住,卷着罂粟花甜得发腻的香气,顺着铁皮房拼接的缝隙往里钻——不是飘进来的,是像针一样扎进来,刺得耳廓发疼。我坐在床边,后颈的汗毛“唰”地全竖了起来,根根硬挺,连头皮都跟着发麻,指尖无意识攥紧了床单,布料的粗糙感成了唯一的实感。肖雅在身侧轻轻颤了一下,虽没醒,眉头却死死皱着,显然是被这声音惊到了梦魇里。

我悄声起身,尽量不发出响动,走到窗边时,指尖先碰到了破旧的窗帘——是洗得发白的蓝布,边缘磨出了毛边,沾着几点干涸的红土。轻轻撩开一角,月光立刻涌了进来,带着夜的凉意,在地上投下一块菱形的亮斑。

窗外的罂粟田像铺了一层揉皱的银纱,粉白色的花瓣被月光浸得透亮,连花萼上细细的绒毛都能看见,风一吹,成片的花瓣轻轻晃荡,泛着流动的银光,美得近乎诡异。而田中央的空地上,却亮着一圈刺眼的火把,足足十几支,橙红色的火光冲天而起,把半边夜空都染成了暖红,连空气都像被烤得发烫。火光泼在周围的罂粟花上,粉白的花瓣瞬间成了诡异的暗红,像沾了一层凝固的血。

视线穿过摇曳的花影,隐约能看见阿逸被绑在那棵老橡胶树上。那树得有两人合抱粗,树干粗糙得像老妪皲裂的手掌,布满深褐色的沟壑,沟壑里嵌着几十年的红土与灰尘。树干中段还挂着几圈锈迹斑斑的旧铁丝,是早年割胶时留下的,铁丝上缠着几片腐烂的橡胶碎片,黑褐色的,早已失去弹性,被风一吹,“簌簌”地晃荡,像挂在树上的残肢。阿逸的身体被捆得笔直,头无力地垂着,黑色的布料在火光里泛着暗哑的光,随着挣扎偶尔扯动一下铁丝,发出“叮铃”的轻响。

火把围成的圈子里,能看见几个姑娘的身影,是敢死队的成员。她们站姿笔挺,黑色作战服在火光中一半亮一半暗,手里似乎握着细长的东西,偶尔抬手,能看见火光在那东西上闪过一道冷光——太远了,看不清是刀还是别的器械,只能看见她们的动作极稳,没有丝毫迟疑,每一次抬手,都能引出阿逸一声更凄厉的惨叫。

那惨叫声像被拉长的橡皮筋,在半个时辰里慢慢松垮。从最初的尖锐哀嚎,变成断断续续的气音,每一声都裹着血沫,夹杂着模糊的求饶:“饶……饶命……”“我错了……”,到后来,气音都弱得像蚊子哼,只剩下喉咙里挤出的“嗬嗬”声,像破风箱在苟延残喘。

最后,那点微弱的声响也彻底没了声息。夜空重新沉了下来,只有那圈火把还在亮着,火焰随着季风轻轻跳动,映在橡胶树的树干上,光影忽明忽暗,像一颗在黑暗里搏动的心脏。风卷着罂粟花香掠过铁皮屋顶,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腥气,铁丝上的橡胶碎片还在“簌簌”晃荡,可再也没有惨叫声能和它应和了。

我放下窗帘,屋里重新陷进昏暗。肖雅翻了个身,嘴里轻轻呢喃了一句,大概是在喊孩子。月光从窗帘缝里漏进一缕,刚好落在床头的金条上,泛着冷寂的光。那片罂粟田里,火把的光还亮着,而雷朵的夜,终于又恢复了死寂——只是这死寂里,多了点化不开的沉重。

天刚蒙蒙亮,鱼肚白的天光刚漫过远处的山尖,还没把金三角的浓雾吹散,我就攥着衣襟起身往主楼走。露水打湿了鞋尖,带着夜的凉意往袜子里渗,路过那片罂粟田时,鼻端先撞上了熟悉的甜香——比夜里更浓,像化不开的蜜,却在这甜香底下,藏着一丝淡得几乎看不见的血腥味。那腥气薄得像一层纱,被花香死死压着,得凑到老橡胶树跟前深吸一口,才能闻到那丝混着红土的涩腥,像刚凝固的血泡破在了泥土里。

阿逸已经不在橡胶树上了。那棵老树干依旧粗糙得像皲裂的手掌,深褐色的沟壑里嵌着几十年的风尘,只是树干中段的位置,还沾着几片暗红的血渍——不是新鲜的亮红,是干涸的暗褐,顺着木纹的沟壑往下淌,像一道道凝固的泪痕。地上散落着些零碎的痕迹:几片撕碎的迷彩布,正是昨晚阿逸蒙脸的那块,磨得发亮的布面沾着血点和红土,边缘的毛球被扯得乱七八糟;还有一根断裂的粗麻绳,是我昨晚捆他用的那根,绳头处的纤维被扯得炸开,像一团乱蓬蓬的枯草,显然是被强行拽断的,还沾着点干涸的血沫。

四个负责清理的姑娘正蹲在地上忙活,她们的黑色作战服沾着露水,裤脚蹭满了红土,手里的铁锹是军用款,木柄磨得发亮。铁锹刃插进红土时发出“噗嗤”的闷响,带着泥土被挤压的滞涩,一锹下去就是大半块土。红土被铲起来时,带着潮湿的重量,重重砸在地上的血渍和碎布上,“啪”地溅起几点细尘。她们动作麻利得像机器,弯腰、铲土、压实,一气呵成,没几分钟就把地上的痕迹埋得严严实实,只留下一片浅浅的凹陷——那凹陷比周围的地面低半指,被晨露打湿后,颜色深了些,不盯着看个几秒,根本看不出这里昨晚曾响彻过惨叫。

风刚好吹过,旁边的罂粟花跟着轻轻晃动,粉白色的花瓣悠悠落在凹陷处,一片叠着一片,像给刚埋好的痕迹盖上了层温柔的遮羞布。有片花瓣沾在残留的麻绳上,红土、麻绳、白花,在晨光里凑成诡异的安静。

丽丽姐的书房在主楼二楼,推开门时,先闻到了淡淡的普洱香——是熟普,陈香里带着点枣甜,淡得清冽,混着老樟木的沉香,漫在晨光里。她正坐在藤椅上喝茶,面前的白瓷茶盏是德化窑的,釉色润得像玉,盏口沾着一圈浅褐色的茶渍,圈得规整,像朵刚谢的白茶花。茶针插在茶饼上,饼面的茶毫泛着浅金。

而桌上最扎眼的,是那把阿逸用过的短刀。刀鞘被放在一边,深褐色牛皮上的黄铜饰片泛着冷光,刀刃却已经被擦得雪亮,亮得能映出屋顶的木梁影子,连缠在刀把上的绳结都理得整齐。可刀身两侧的细密血槽却藏不住痕迹——槽底凝着一点暗红的血迹,像渗进金属里的朱砂,怎么擦都擦不干净,成了抹不掉的永久印记。

丽丽姐抬手往我茶杯里添了点茶,茶汤琥珀色的,落在白瓷杯里泛着光:“都清理干净了?”她的声音很轻,像晨露落在花瓣上,眼神扫过窗外的罂粟田,又落回刀上的血渍,没半分波澜。

丽丽姐见我推门进来,指尖没离开茶盏,只是抬了抬下巴,朝对面的藤椅指了指——那把椅子和议事厅的同款,藤条磨得泛着蜜色光泽,椅边也缠着锈铁丝。她的蛇形发簪斜放在茶盏旁,老黄铜的蛇身映着晨光,蛇头那颗鸽血红宝石像淬了火,亮得扎眼,连蛇鳞的细纹路都被照得一清二楚。“坐。”她开口,声音里还带着点晨起的微哑,却依旧沉稳,“阿逸的事,底下人手脚麻利,清理得干净,没人敢私下嚼舌根。”

我轻手轻脚坐下,藤椅发出极轻的“吱呀”声,目光不自觉飘向窗外。晨露还凝在罂粟花瓣尖上,滚成圆润的透明珠子,风一吹就轻轻晃荡,像要坠不坠的泪,阳光穿过薄如蝉翼的花瓣,滤出淡淡的粉光,把花萼上的绒毛染成浅金。昨晚那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早已散得干干净净,空气里只剩罂粟花甜稠的香,混着红土被晨露泡开的潮腥,吸进肺里都带着暖意。

“在雷朵,规矩最大。”丽丽姐端起茶盏,拇指扣在盏沿那圈茶渍上,指腹的薄茧蹭过温润的白瓷。她没急着喝,先让茶汤在盏里晃了圈,才轻轻抿了一口——茶汤滚过舌尖的瞬间,她的眉梢微挑,显然是品出了熟普的陈香,接着缓缓咽下,喉结轻轻动了动。“我能给你们堆成山的金条美金,能让人盯着曼谷的药铺,给你们的家人抓最好的药;肖雅怀了孕,我能让医官三天两头来查,能提前备下嵌红宝石的长命锁,以后雷朵的半壁江山,本就打算交给他的孩子。”

她的话顿了顿,指尖移到桌上的短刀,指节敲在刀身,发出“笃、笃”的轻响,每一下都像敲在人心上。“但谁要是敢坏规矩——伤自己人,贪不该贪的钱,就算是跟着我打了十年仗的老兄弟,就算当年在湄公河替我挡过子弹,我也绝不会手软。”

阳光刚好从窗棂漏进来,斜斜照在刀上,她的指尖在刀刃反光里泛着白。“这把刀,以后给你用。”她抬眼看向我,眼神里没了之前的冷意,多了点郑重,“上面沾过叛徒的血,能镇住邪祟,更能让所有人看见就记着——雷朵的规矩,碰不得。”

我伸手拿起短刀,刀柄缠着的暗红棉线被手焐得温热,每一缕纤维都带着经年摩挲的软韧,线头上那点暗红血渍早已干透,硬得像粒嵌在棉纹里的赤小豆。拇指蹭过刀身的血槽,能摸到金属的冷硬,槽底那点擦不掉的暗红,像在刀刃上生了根。阳光顺着刀刃滑下来,反射出一道锐冷的光,刚好映出窗外那片一望无际的罂粟田——红土肥沃得发黑,是常年滋养万物的颜色,粉白色的花瓣层层叠叠铺展开,像一块活的、起伏的地毯,风一吹就掀起浪似的波纹。

谁也不知道,这片看似温柔得能溺死人的花海下,埋着多少像阿逸这样的背叛者,藏着多少无声的死亡。那些干涸的血渗进红土,滋养出更艳的花,也像刻在土地里的印,把雷朵的规矩与威严,牢牢钉在了金三角的每一寸风里。

丽丽姐又给我添了杯茶,茶汤落在杯底,发出“叮咚”的轻响。“守好规矩,护好自己人。”她的目光落在我手里的刀上,又飘向窗外的花海,“雷朵的日子,才能稳。”

晨风吹过铁皮屋顶,带着花的香气钻进书房,与老樟木的沉香、普洱的陈香缠在一起。我握紧手里的短刀,温热的刀柄与冰凉的刀刃在掌心形成奇妙的张力,窗外的花海依旧绚烂,只是此刻再看,那粉白的花瓣里,仿佛藏着无数双眼睛,盯着每一个踏足雷朵的人,也盯着那把沾过血的刀,和刀背后的规矩。

回到住处时,肖雅的气色已好了大半——原本苍白如纸的脸泛起了淡淡的粉晕,眼尾的红血丝褪去不少,连嘴唇都润了些,不再是之前毫无血色的模样。她正坐在床边的小马扎上整理金条,后背微微靠着床沿,动作轻缓得怕惊扰了腹中的孩子。装金条的樟木箱敞着口,青绿色的铜锁搭在箱沿,老樟木的香气混着晨光漫出来。

她的指尖捏着金条的边缘,每一根都被擦得锃亮,连缠枝莲纹的沟壑里都没留半点尘屑,在晨光下泛着温润的柔光,像一排蜷在箱底沉睡的金色卧龙。最上面两根用米白色真丝帕裹着,正是她给丽丽姐绣过蛇形暗纹的那种料子,帕角叠得整整齐齐,露出一小截刻着“雷”字的金条边角。见我推门进来,她立刻扬起笑,眼角弯成月牙,指尖轻轻点了点那两根裹着丝帕的金条:“这两根我单独放着了,帕子缝了层棉衬,不怕磕着。等孩子长大了,我就把这金条给他看,告诉他这是丽丽姐赏的,当年你我抱着它跟阿逸对峙,差点没护住——”

她的声音软下来,指尖轻轻贴在小腹上,眼里的笑意暖得像化了的蜜糖:“让他记住,雷朵是他的根,丽丽姐是他的救命恩人,这辈子都不能忘。”

我走过去,从怀里掏出那把短刀——刀柄缠着的暗红棉线还带着体温,线缝里嵌着的血渍硬得像细沙,刀身的血槽里那点暗红印记依旧清晰,是阿逸留下的最后痕迹。我轻轻把它放在金条旁边,刀刃贴着金面,冷硬的金属与温润的黄金相触,竟生出一种奇妙的平衡。

恰在此时,阳光从铁皮房的缝隙里斜切进来,形成一道笔直的光柱,光柱里的红土尘粒轻轻飞舞。金与刀的光在光柱里交织——金条的光暖而柔,顺着缠枝莲纹流淌;刀刃的光冷而锐,像一道凝固的闪电。两种光缠在一起,在箱底投下细碎的光影,冷硬中透着一丝说不清的暖意。

远处突然传来武装皮卡的引擎声,“轰隆隆”的轰鸣从红土路尽头滚来,越来越近。那是新一批军火到了,轮胎碾过干硬的红土,发出“咕噜噜”的闷响,混着风卷来的罂粟花甜香飘进屋里——那香气里裹着红土的腥、金属的冷,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硝烟味,是金三角独有的气息,危险得让人绷紧神经,却又带着致命的迷人。

我望着箱里的金与刀,突然明白:经此一事,雷朵里再也没人敢暗戳戳觊觎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更没人敢轻易挑战丽丽姐的底线。“青姑”的威名,不会只藏在老伙计的嘴里,会像这片肥沃的红土一样,深深扎根在每个人的心里,连夜里巡逻的风都带着敬畏。

那些金条与美金,从来都不只是冰冷的赏赐。是丽丽姐给的底气,是她守护“自己人”的承诺——承诺护我们周全,护家人安康,护雷朵的根能往下扎得更深。而我们,会带着这份承诺,在这片布满刀光剑影的红土上站成屏障:守着雷朵的规矩,守着彼此的后背,守着肖雅腹中那个即将到来的新生命。

或许有一天,风会把阿逸的名字、昨夜的惨叫都吹成过往,把所有恩怨都磨成尘埃。但这片红土里会藏着故事,樟木箱上会留着岁月,金条的纹路里会嵌着光——红土与金痕,会在岁月里沉默地记得:曾有一群人,在金三角的晨光里,守着家,也守着彼此。

肖雅把最后一根金条码好,轻轻合上樟木箱,铜锁“咔嗒”一声扣紧。阳光落在她的发顶,也落在箱上的蛇形铜锁,亮得安稳。远处的皮卡引擎声渐渐停了,风里的花香更浓了些,铁皮房里静悄悄的,只有腹中生命的轻动,和心底那份沉甸甸的安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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