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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朵集团的主楼像尊浸在浓墨里的铁棺,整面玻璃幕墙吸尽了夜色里的光,连星子的碎影都粘不住,只有顶层总裁办公室的落地窗缝里,漏出缕裹着焦香的雪茄青雾。那雾在夜风里慢慢拖长,淡灰的痕像用炭笔在黑纸上抹了道没揉开的印子,刚飘到中层,就被更浓的黑暗吞了进去。

我攥紧风衣下摆往侧门挪,军靴踩在光溜溜的花岗岩地面上,鞋底嵌着的礁岩沙粒蹭过石面,“咯吱”带起细碎的响——那是下午在礁群里扎进鞋底的,此刻还混着未干的血渍,在地面洇出串浅褐的印子。刚凝住半秒,晚风就卷来片梧桐叶,叶边沾着礁群的咸腥,轻轻盖在印子上,像替我捂住了方才厮杀时溅在鞋尖的血温。

走廊里的壁灯裹着层薄灰,漏出的暗黄光把空气滤得发稠,照在两侧挂着的油画上。画里的浪头悬在画布中央,褐红的颜料堆得厚重,边缘还沾着干涸的油彩渣,倒像凝固的血痂,被灯光照得发暗。走廊尽头飘来淡淡的消毒水味,混着油画框的木霉味,勉强压过我身上没散的海腥——那是礁群的浪、牡蛎壳的腥,还有没干的血味,缠在衣料上,甩都甩不掉。

巡逻的守卫从转角走过来,黑色西装的领口别着银质雷朵徽章,徽章上的纹路被灯光照得发亮。他的皮鞋擦得能映出天花板的灯影,“嗒嗒”的脚步声从远处滚过来,每一步都像敲在我的神经上。我贴着墙根往阴影里缩了缩,右手按在腰后的枪套上——那是空的,真正的家伙在风衣内侧的暗袋里。

暗袋里的狙击步枪拆成了零件,木质枪托还带着礁群的潮气,隔着薄绒内衬硌着肋骨,每走一步,枪托的纹路就蹭一下皮肉,像在提醒我下午礁群里的冰凉。黄铜弹匣的冷硬贴着腰侧,跟枪栓的金属零件偶尔碰出轻响,那声音细得像蚊蚋,却在空荡的走廊里格外清晰,倒像在跟我数着刚才礁群里没平复的心跳。

守卫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我甚至能看见他领带上的暗纹——是雷朵集团的标志,缠在丝面上的浪花纹路。他的目光扫过我这边,我故意把风衣领口往下拉了拉,露出脖子上道浅疤——那是去年在黑礁湾跟人械斗时留的,在雷朵的人眼里,这是“自己人”的记号。

“嗒嗒”的脚步声终于从身边滑过,顺着走廊另一头的转角消失,留下片空荡的静。我松了口气,指尖却还按在暗袋上——黄铜弹匣的冷意已经渗进皮肉,像块没化的冰,时刻攥着我的神经。走廊里的壁灯还在发着闷光,画里的“血浪”依旧悬着,而我身上的海腥气,正慢慢跟这栋楼的霉味、消毒水味缠在一块儿,像要把我拖进更深的黑暗里。

“袈沙先生。”

身后的声音像块浸了水的海绵,突然砸在空荡的走廊里——带着点东南亚腔调的中文,尾音裹着未散的雪茄焦味,混着壁灯的闷光,慢悠悠飘过来。我脚下的军靴还贴着花岗岩地面,没敢停,指尖却在腰后枪套上顿了半秒,指腹蹭过冰冷的皮革——是阿坤,雷清荷那只左脸带疤的“猎犬”。

转身时,果然见他靠在电梯口的铜制立柱上。铜柱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柱身还沾着点没擦净的指纹,他的肩背抵在上面,黑色西装的布料被压出道浅痕。左脸那道刀疤从眉骨斜斜划到下颌,在暗黄灯光下泛着淡红的疤色,像条没褪尽的血线。最扎眼的是他手里转着的黑色手枪,枪身滑得能映出壁灯的光,转起来时“咔嗒”带起细碎的金属响,反光在我眼前蛇信似的闪了闪,冷得刺人。

“雷先生在等您。”他开口时,目光像片冷铁,刮过我风衣下摆沾着沙粒的地方——那是礁群的沙,还混着没干透的海水。他的疤随着说话的动作动了动,“您的衣服……裹着海腥味,还有点别的。”

我扯了扯风衣领口,故意让动作显得随意,指尖却悄悄把沾着暗红血渍的袖口往胳膊肘缩了缩。刚碰到绷带,就传来阵发黏的痒——礁群里被牡蛎壳划开的口子还在渗血,绷带早被海水泡得发胀,裹在胳膊上像层吸了水的湿皮,一动就往肉里粘,连血的温热都透过绷带渗到指尖。

“跟康达去礁群转了转,”我扯出个笑,声音尽量放得像平时那样漫不经心,可喉结还是不受控地滚了滚,把胸腔里的发紧压了压,“浪大,沾了点海气。”

说话时,我的眼尾没敢离开他的手——那只握枪的手始终没松,指节泛着青白,连虎口处的老茧都看得清。枪柄被他转得越来越慢,最后停在掌心,枪口微微朝下,却对着我裤脚的方向。我知道,他在试探——试探我风衣里藏着的东西,试探我话里的真假,更在试探我是不是“自己人”。

走廊里的壁灯突然闪了下,暗黄的光晃过阿坤的脸,刀疤的影子在他颧骨处投下道深沟。空气里的味道更杂了:他身上的雪茄焦味、我风衣上的海腥与血味、还有铜柱淡淡的铜锈味,缠在一块儿,像张越收越紧的网,裹得人呼吸都发沉。

“康达先生刚回来。”阿坤的嘴角往侧扯了扯,左脸那道刀疤跟着拧了拧,像条活过来的血虫,“他说,下次想跟您在靶场‘玩’。”最后那个“玩”字,他咬得轻描淡写,舌尖却蹭过牙齿,带着点藏不住的狠——靶场在雷朵从来不是消遣的地方,是见血的角斗场。

话音刚落,电梯门“叮”地弹开,一股冷风“呼”地灌出来,像从黑礁湾的冰窖里漏出来的,直往我后颈钻。我后颈的汗毛瞬间竖起来,凉意在脊椎上爬,连呼吸都跟着顿了半秒。抬脚往里走时,我突然顿住,余光往身后扫——阿坤还靠在铜柱上,右手正勾着枪柄往西装内袋里塞,黑色枪身最后闪了下光,就被布料盖住。可他的目光没挪,还黏在我后背,像块刚从浪里捞上来的冰,凉得能渗进骨头缝,连我风衣下摆沾着的沙粒,都像被他盯得发沉。

电梯门缓缓合上,不锈钢壁映出我的影子。暗黄的壁灯光线斜斜打过来,我看见自己风衣肩头沾着的潮气,在金属上晕出片浅痕;头发丝上挂着的礁岩碎末还没掉,随着我呼吸的起伏轻轻晃;最藏不住的是眼底的红血丝,像没擦干净的血痕缠在眼白里,只有我知道,那是下午在礁群里憋着的杀气——没处散,全闷在眼底,连看自己的影子,都带着股冷硬的狠。

橙红色的楼层数字在暗里跳得慢悠悠,“15、16、17……”每跳一下,都像踩在我紧绷的神经上,轻一下重一下,磨得人心里发慌。我攥紧了拳,指节泛白,掌心的汗洇在风衣上,在暗袋的位置晕出个浅印。暗袋里的狙击步枪零件硌着肋骨,黄铜弹匣的冷硬顶在掌心,枪栓零件的棱角蹭过指腹,那触感像攥着块刚从浪里捞上来的铁,连凉都带着咸腥气。

“我是卧底袈沙,我是中国人民解放军,我是一名合格的军人。”我在心里反复念,每个字都咬得发紧,像在给自己的骨头钉钉子。胸腔里的气不敢喘太满,怕一松劲,藏在眼底的杀气就漏出来——电梯壁的反光里,我的眼神太硬,不像雷朵里混日子的“自己人”,倒像头刚从礁群里爬出来的狼。

指尖在暗袋里蹭过木质枪托,那上面还留着礁群的潮气,纹路里嵌着的沙粒硌着指腹。突然就想起新兵连的那天,太阳晒得迷彩服发烫,邓班站在我身后,他的掌心覆在我手背上,糙得像磨过砂纸的礁岩。我攥着步枪的手发颤,枪托在怀里晃,他就用指节敲了敲我的手背,声音沉得像敲在钢盔上:“枪是军人的第二生命,握紧了,松了就没了——命和枪都一样。”当时我没太懂,直到今天掌心抵着这冰凉的零件,才突然明白:他说的“握紧”,不只是攥住枪托,是攥住自己的身份,攥住不能丢的信念。

电梯数字跳到“23”,离顶层雷清荷的办公室只剩两层。后颈还能感觉到阿坤那道目光的重量,像块冰没挪开;暗袋里的零件还在硌着我,凉得清醒;心里的三句话还在念,像在给我的神经缠铁丝。不锈钢壁的反光里,我的影子突然清晰了些——风衣沾着血和浪,眼底带着杀气,可攥着枪零件的手,却比刚才稳了。

毕竟邓班说过,松了就没了。我不能松,枪不能,身份也不能。

电梯门在顶层滑开的瞬间,一股浓稠的气味先撞进鼻腔——是古巴雪茄的焦香,混着印度檀香的醇厚,像刚熬好的糖浆裹着炭火味,吸进肺里都发沉,压得人呼吸慢了半拍。这气味里还藏着点旧木头的霉味,该是办公室里那组红木书柜散出来的,跟烟味缠在一块儿,成了雷清荷独有的“气场”,冷硬又压抑。

雷清荷的办公室比我想象中更暗。整间屋子只有办公桌顶的一盏黄铜台灯亮着,暖黄的光圈像块被揉皱的绸布,勉强罩住桌面上的几叠文件——文件边缘卷着角,上面的字迹在光里模糊成黑团,只有最上面那份的“雷朵集团”水印,在光里泛着冷光。烟灰缸摆在桌角,半截雪茄斜插在灰堆里,灰白色的烟灰堆得像座小丘,没掉下来;青烟顺着天花板的浮雕往上飘,那些缠枝莲的雕花在暗里像蛰伏的兽,烟缕绕着花纹缠成细缕,慢慢织成张半透明的灰网,悬在半空,把仅有的光都滤得发闷。

雷清荷坐在靠窗的真皮沙发上,黑色西装的领口系得严丝合缝,连领带的结都打得方方正正。他的银边眼镜架在鼻梁上,镜片上的反光晃了晃,像两小块碎镜子,把台灯的暖光折成冷斑,完全遮住眼底的光——我猜不透他在看什么,是看我,还是看手里那枚桃木牌。

那桃木牌在他指尖转着,巴掌大的牌子,牌边的棱角被磨得圆润,荷花瓣的纹路里嵌着点浅褐的包浆,是常年攥在手里才有的光泽。我一眼就认出来——是老周的。去年在黑礁湾,老周蹲在码头修船,这牌子就挂在他脖子上,绳断了好几次,他都用渔线重新串起来,说“这是我闺女刻的,荷花开得旺,能挡灾”。

我的心突然沉下去,像吞了块礁群里刚捞上来的冷铁,沉得连呼吸都滞了半拍。指尖在风衣暗袋里猛地攥紧,黄铜狙击零件的冷硬硌着指腹,掌心的汗瞬间渗进零件的纹路里,把凉意泡得发黏。老周的桃木牌怎么会在雷清荷手里?是老周被抓了,逼问出了牌子的来历?还是雷清荷故意从老周那“借”来,就等着看我见到时的反应?甚至……老周已经不在了,这牌子是他们从他身上搜出来的?

无数个念头在脑子里炸开来,像礁群里突然炸响的手雷,可我连眉尖都不敢动——后背的汗已经把风衣黏在皮肉上,凉得像层冰,却死死绷着身子,装作刚注意到那牌子的样子。

“坐。”

雷清荷的声音突然响起,轻得像浪尖的泡沫,可每个字都带着铁似的沉,砸在空气里没半点回响,却让人不敢不听。他指尖一松,桃木牌“嗒”地落在茶几上,声音在静得能听见青烟飘的办公室里,格外刺耳。接着是金属打火机的“咔嗒”声,他给雪茄重新点上火,火苗“噌”地跳起来,照见他指节上的薄茧;火灭时,就只剩烟头一点红,在暗里忽闪,像只盯着猎物的眼。

“康达说,你枪法不错。”他补充道,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风很大”,可目光始终没离开我,镜片后的冷光像针,扎在我脸上。

我往他对面的沙发走,军靴踩在厚厚的羊毛地毯上,没半点声响——这地毯厚得能埋住脚尖,可刚碰到坐垫下方,就触到块比周围硬半分的地方,像底下垫着块薄钢板,边缘还带着点硌脚的锐。是暗格?还是炸弹的触发装置?我不敢深想,借着调整坐姿的劲儿,悄悄往侧挪了两寸,后背紧紧贴住沙发靠背——皮革的凉透过湿透的风衣渗进来,却让我更安心,至少能看清身后门的方向,也能让藏在暗袋里的枪零件离“硬处”远些。

“只是运气好。”我扯出个笑,嘴角僵得像贴了层胶,目光却没敢离开茶几上的桃木牌,“这牌子……看着有些眼熟。”

“老周的。”

没等我把话说完,雷清荷突然抬了抬下巴,雪茄的青烟从嘴角飘出来,绕着桃木牌打了个慢旋,把牌子上的荷花瓣映得发暗。他的声音没半点起伏,可每个字都像小石子,砸在我心上:“他昨天没回来,你知道吗?”

我的喉结狠狠滚了滚,连咽口水都觉得嗓子发紧。掌心的汗已经把枪零件的纹路泡软,金属的凉意顺着指缝往骨头里钻,冻得指尖发麻。老周没回来?是被康达堵在礁群里了?还是察觉了危险,暂时藏起来了?他会不会已经把情报传出去了?无数个疑问搅得脑子发疼,可我脸上还得维持着平静——雷清荷的目光就落在我脸上,镜片后的眼像藏在雾里的礁,稍微晃一下,就会撞得头破血流。

“昨天跟康达在礁群耗了一下午,浪太大,没顾上联系他。”我尽量让声音稳下来,甚至故意加了点抱怨的语气,像在说件无关紧要的事。可心里的话已经念得发紧:我是卧底袈沙,我是中国人民解放军,我不能慌,一慌就全完了;老周还等着我救,任务还没完成,我不能暴露。

说着,我又往桃木牌的方向瞥了眼,故意让眼神里带点“好奇”,却不敢多问——雷清荷最忌讳别人探他的话,尤其是关于“自己人”的事,问多了,反而会露马脚。台灯的光落在桃木牌上,荷花瓣的纹路里,好像还能看见老周常年摩挲的痕迹,那点包浆,此刻却像根针,扎得我眼睛发疼。

雷清荷的嘴角突然往侧勾了勾,不是爽朗的笑,是藏在唇缝里的轻哂,像猫见了有趣的老鼠。银边眼镜后的光突然锐了些,镜片反射的台灯暖光碎成两点冷斑,落在我脸上——那眼神不是赞许,是带着探究的打量,像在翻捡块裹着泥的石头,想看看里面藏没藏着别的东西。

他抬手拿起茶几上的桃木牌,指节泛着淡青,敲在牌面的荷花瓣上,“嗒、嗒”两声,声不重,却像敲在我心尖。“老周跟了我五年。”他顿了顿,含着雪茄的唇动了动,烟灰抖落在茶几的白玉烟灰缸里,“从金三角的军火摊,到黑礁湾的码头,他没跳过一次槽。”

说话时,雪茄的火光明明灭灭,橙红的光落在他脸上,把颧骨处的阴影拉得极深,像道没填平的沟壑。“他总说,你是个可靠的人。”最后这句,他说得轻,却带着股沉甸甸的劲,像在扔块石头,看我会不会接,又会不会慌。

我胸腔里的气突然滞了半秒,掌心的汗顺着枪零件的纹路往下淌,把黄铜弹匣泡得发滑。老周说我可靠?是真心的,还是被雷清荷逼问时的敷衍?没等我理清,办公室的门突然“吱呀”响了——不是猛地推开,是带着生锈合页的涩,慢悠悠地开了道缝,风裹着股咸腥气直往鼻腔里钻。

那味太熟悉了:是礁群湿冷的浪沫混着刚燃尽的硝烟,是康达身上独有的味。每次他刚从厮杀里回来,这味就裹着杀气,像条蛇似的缠过来。我猛地回头,果然见他靠在门框上,肩背抵着暗褐色的木门,黑色风衣的下摆还在往下滴水,“嗒、嗒”落在花岗岩地面上,积成小水洼,水里还混着点暗红的血渍——该是刚才在礁群或靶场沾的。

他手里攥着支狙击步枪,枪身缠着深绿色防滑绳,绳结打得跟我那支分毫不差——连绳尾那截磨损的毛边都一样,是常年握在手里磨出来的。枪管泛着冷光,靠近枪口的地方还沾着点未散的青烟,凑得近了能闻见硫磺的呛味,明显刚开过火,枪膛里的热意还没散。

“雷先生。”康达开口时,声音裹着层笑意,却像刚从冰窖里捞出来的冰碴子,往人骨头缝里钻。他歪了歪头,目光从雷清荷身上扫到我,眼底的狠像藏在浪里的暗礁,“我跟袈沙先生的赌局,还没结束呢。”

雷清荷没抬头,指尖还在转着桃木牌,牌面的荷花瓣蹭过他的指腹,包浆被磨得更亮。“你们的事,自己解决。”他的声音没半点起伏,像在说件无关紧要的小事,雪茄的青烟从他嘴角飘出来,绕着桃木牌打了个旋。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突然抬起来,落在我身上。银边眼镜的反光晃了晃,刚好扫过我按在暗袋上的手——那动作快得像道闪电,却让我后颈的汗毛瞬间竖起来。“但袈沙,”他顿了顿,指节敲了敲桃木牌,“你得记住——在雷朵,只有站到最后的人,才有资格谈条件。”

那话里的警告像块冰,砸在我心上。我攥着暗袋里的枪零件,指节泛白,连呼吸都不敢太急——雷清荷这话,是默许康达对我动手,也是在试探我的底:我到底能不能“站到最后”,又到底是不是他眼里“可靠”的人。

康达靠在门框上笑了,声音更冷:“听见了?袈沙先生,看来我们的‘玩闹’,得认真点了。”他手里的狙击步枪往我这边抬了抬,枪管的冷光扫过我的膝盖,像在提前丈量我倒下的位置。

我撑着沙发扶手起身时,后背的汗已经把风衣浸得发沉,布料贴在脊椎骨上,凉得像裹了层刚从浪里捞出来的海草——每动一下,湿衣就往皮肉里粘,连呼吸时胸腔的起伏都带着涩。康达手里的狙击步枪始终没挪,枪管的冷光在暗里扫过我的裤脚,像条吐着信子的蛇,明明没碰着,却让腿肚子发紧,连军靴里的袜子都像浸了冰碴子。

往门口走的每一步都轻得没声,军靴踩在羊毛地毯上,却像踩在礁群里没露出尖的蛎壳上——怕重一点就触发藏在暗处的危险,更怕自己的慌从脚步里漏出来。心里的三句话反复碾着:“我是卧底袈沙,我是中国人民解放军,我是一名合格的军人。”每念一遍,胸腔里就像燃了点火星,把后颈的凉、掌心的颤都烧得缩了缩。我盯着前方的门框,脑子里全是老周的桃木牌、邓班的话,还有黑礁湾里没说出口的情报——我不能输,输了就没人替老周说话,没人把雷朵的罪证带出去,更对不起身上那套没穿在身上,却刻在骨头上的军装。

刚走到离门框半米远的地方,康达突然伸了手。他的掌心先碰到我的风衣,带着股刚开过火的烫——是枪身的余温渗进了他的掌心,再蹭到我胸口时,烫得我皮肤发紧。他的手指蜷了蜷,刚好扣在我风衣暗袋的位置,那里藏着狙击步枪的零件,冰凉的金属壳隔着布料,都能感觉到他掌心的压力。

“明天凌晨三点,靶场见。”他凑到我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像浪头裹着沙粒打在礁石上的闷响,只有我们俩能听见。末了,他的舌尖蹭过我的耳廓,带着点恶意的痒:“这次,我们赌点实在的——比如,老周的命。”

“老周的命”这四个字像道闪电,突然劈进心里的黑暗。我攥在身侧的拳头猛地收紧,指节泛着青白,指甲几乎嵌进掌心的肉里——疼,却让我瞬间清醒:老周还活着!这个念头像束光,把刚才所有“他是不是已经没了”的慌都冲散了。可紧接着,康达的话又像块带棱的礁,狠狠砸在我心口——他哪里是赌命,是拿老周当诱饵,就等着我为了救人乱了阵脚,露出卧底的马脚。

我抬眼盯着康达的眼睛,没眨眼。他眼底的狠劲像礁群底下的暗涌,卷着碎礁子,连瞳孔里都映着枪管的冷光。可我没往后挪半寸,后背还挺着——哪怕心里翻江倒海,表面也得撑住。“好。”我开口时,声音比刚才沉了些,带着股没退路的硬,“但我要见老周。”至少得确认他真的活着,确认他没被折磨得松口。

康达突然笑了,笑声从喉咙里滚出来,粗得像礁石摩擦。他抬手拍了拍我的肩膀,力道大得过分,掌心里的老茧硌得我肩窝发疼——明显是在试探我的骨头硬不硬,看我是不是真的敢接下这赌局。“明天靶场,你赢了,自然能见到他。”他顿了顿,目光在我风衣暗袋上停了半秒,那眼神像能看穿布料,摸到里面冰凉的枪零件,“对了,记得带上你的枪——别让我失望。”

最后那句“别让我失望”,他说得轻,却带着股斩钉截铁的狠,像在提前给这场赌局定了结局:要么我赢了带老周走,要么我输了,跟老周一起埋在靶场的土里。我没再说话,只是往门外走,军靴刚踏出办公室,就感觉到后颈又落了道目光——是康达的,像块冰,粘在我背上,没挪开。

我踏出办公室的瞬间,走廊里的壁灯突然“滋啦”闪了下——暗黄色的光像快烧尽的烛火,忽明忽暗地晃,把两侧油画里的“血浪”照得忽深忽浅,倒像真的在画布上翻涌。先前巡逻的守卫不知去了哪,原本“嗒嗒”的皮鞋声没了踪影,只剩我的军靴踩在花岗岩地面上的响,“嗒、嗒、嗒”,在空荡的走廊里撞出串回音,碰在油画框的木边上又弹回来,绕着壁灯的光晕打了个旋,才慢慢散在黑暗里。

走到房间门口,我先贴在门板上听了几秒——没听见里面有动静,只有通风口传来的“呼呼”风声,裹着点楼下中央空调的凉意。掏出门卡刷开房门,第一时间反手锁死,手指扣着锁芯转了两圈,确认锁舌完全卡进卡槽,又把门口的实木沙发推过去抵着门。沙发腿蹭过地板,发出“吱呀”的涩响,在静得能听见自己呼吸的房间里,格外刺耳。

直到后背贴住冰冷的门板,我才敢松口气,抬手解开风衣内侧的暗袋。狙击步枪的零件“哗啦啦”落在床上,木质枪托、黄铜弹匣、冷硬的枪管,还有磨得发亮的枪栓,每样都沾着我的汗和礁群的沙——枪托的潮气还没散,纹路里嵌着的礁沙蹭过指腹,带着点硌手的糙;黄铜弹匣的表面泛着冷光,指纹印在金属上,又被汗晕开,成了片模糊的浅痕;枪管的内壁还残留着硝烟味,凑近了能闻见淡淡的硫磺混着海水的腥。

我坐在床沿,拿起那块木质枪托,指尖顺着纹路慢慢摸。突然就想起新兵连的那个午后,太阳把靶场的沙子晒得发烫,邓班蹲在我身边,手里拿着拆到一半的步枪。他的手糙得像磨过砂纸的礁岩,按住我发抖的手腕,说“枪拆得越细,越能懂它的脾气——就像懂自己的使命,得摸透了,才能扛住”。当时我总把零件装错,他就拿着枪栓给我演示,指节敲着木质枪托,“你对它上心,它才会在关键时刻护着你”。

指尖继续往下滑,组装到枪托与枪管的衔接处时,突然触到个硬邦邦的东西——是老周塞给我的那半块大白兔奶糖。糖纸被汗水泡得发皱,蓝白条纹褪成了浅灰,边角卷成小喇叭,指尖一碰就掉渣,可隔着纸捏下去,还能摸到糖块软乎乎的形状,像突然摸到块暖乎乎的炭火,把掌心的凉都烘散了点。

上次在码头给我塞糖时的画面突然撞进脑子里——老周蹲在修船的木箱上,手里的扳手还没放下,就从口袋里掏出这块糖,掌心的老茧蹭过我的指腹,笑着说“甜的能压惊,下次跟人打交道,揣块糖在身上”。那时候我还笑他老派,现在攥着这块快化的糖,鼻子突然发酸,眼眶里的热意涌上来,把视线里的枪零件都糊得发虚。

老周还活着,我得救他。可康达的枪法像礁群里的暗箭,百米外能打穿鱼嘴里的钩;雷清荷又在暗处盯着,像藏在雾里的猎手,稍有差池就是万劫不复。明天凌晨三点的靶场,哪里是赌局,分明是雷清荷和康达设好的鸿门宴,就等着我往里跳。

我把奶糖小心翼翼塞进裤兜,又从风衣内袋里摸出那枚桃木牌——是刚才从雷清荷办公室出来时,趁康达转头跟雷清荷说话的间隙,指尖飞快勾住牌绳偷拿的。牌面的荷花瓣被我攥得发暖,包浆里还带着点雷清荷雪茄的焦味,可更多的是老周常年摩挲的温度,指腹蹭过花瓣的纹路,像老周平时拍我肩膀的力道,稳得让人踏实。

走到卫生间的镜子前,我抬头看着镜里的自己——眼底的红血丝像缠在眼白里的红绳,连眼尾都泛着点红;下巴上的胡茬冒了出来,摸上去像礁群里刚长出来的海草,扎得手疼;风衣上的海腥气还没散,领口沾着的礁沙落在洗手台上,成了一小撮浅褐的痕。可当我盯着自己的眼睛时,却看见里面没灭的光——那光不是亮得刺眼的,是沉在眼底的,像黑礁湾里没被浪打灭的航标灯,稳得很。

“我是卧底袈沙,我是中国人民解放军,我是一名合格的军人。”我对着镜子轻声说,念的时候,指腹还在蹭着口袋里的奶糖和掌心的桃木牌,像在跟老周、跟邓班、跟身上那套没穿在身上却刻在骨头上的军装确认。镜里的人影没动,可我能感觉到胸腔里的火又燃起来了,把对明天的怕、对老周的牵挂,都烧成了往前冲的劲——哪怕靶场是刀山火海,我也得去,为了老周,为了使命,也为了那句“合格的军人”。

窗外的夜色浓得像泼开的浓墨,连最后一点星子的碎光都被吞了进去。雷朵集团的主楼嵌在这片黑里,像尊沉默的铁棺——外墙的玻璃幕墙是棺盖的冷纹,没透出半分活气,只有顶层总裁办公室的雪茄青烟还在飘,却也快被夜色揉成灰,连藏在楼里的秘密与危险,都像棺底的锈,沉得让人喘不过气。

我把组装好的狙击步枪斜靠在枕头下,木质枪托贴着我的手背,还带着礁群未散的潮气,凉得像块刚从浪里捞上来的礁岩;冰凉的金属枪管抵着床单,每一寸冷硬都透过布料渗进来,反倒让混沌的脑子清明得很——枪身的防滑绳缠在手腕上,绳结打得紧实,像在跟我确认:明天的生死局,它会陪着我。

明天凌晨三点的靶场,是康达画好的圈,也是雷清荷默许的战场。可我没怕,掌心贴着枪托的纹路,能想起邓班说的“枪是军人的第二命”,也能想起老周塞糖时的笑——我不是一个人在扛,身上的军装虽没穿在身上,却刻在骨头上;卧底的责任压在肩头,还有那些藏在浪里的期待,等着我把雷朵的罪证带出去,等着黑礁湾的浪能干净些。

就在这时,床头的红色座机突然“叮铃铃——”炸响。

那铃声尖锐得像没拉保险的手雷,在静得能听见自己心跳的房间里,每一声都撞在耳膜上,震得太阳穴发疼。我猛地坐直身,指尖在枪柄上顿了半秒,指腹的汗蹭过冰冷的金属,连呼吸都跟着停了——这个点,雷朵的人都该歇了,谁会突然打电话来?是雷清荷又要试探?还是康达嫌明天的赌局不够狠,提前来挑衅?又或者……是老周?他是不是逃出来了,在找我求救?

电话铃没停,“叮铃铃——叮铃铃——”,像条催命的绳,在空荡的房间里绕着圈,把夜色里的冷都搅得发慌。我深吸一口气,右手握紧枕头下的枪柄,指节泛白,心里又念了一遍:“我是卧底袈沙,我是中国人民解放军,我是一名合格的军人。”然后才伸手,指尖刚碰到冰凉的听筒,就听见里面传来的声音。

是道熟悉的、带着哭腔的女声,软得像被浪泡透的棉絮,还裹着点海风的咸涩,一抽一噎的,连话都说不完整:“袈沙哥……救我……”

是阿雅。

雷朵集团的实习生阿雅,上次在码头帮我传老周的消息时,她还扎着马尾,笑着说“袈沙哥放心,我肯定不会出错”,现在却哭得这么惨,声音抖得像风中的芦苇,连尾音都在发颤。我的心猛地沉下去,像吞了块带棱的礁岩——康达连她都抓了?他哪里是设赌局,是把所有跟我沾边的人都绑上了赌桌,用阿雅的命、老周的命,逼我在明天的靶场里,要么赢,要么跟他们一起死。

“他们说……明天你要是不赢……就把我扔进黑礁湾……”阿雅的哭声更响了,混着电话那头隐约的“哗哗”浪声,还有守卫粗哑的呵斥声,像鞭子抽在空气里。我能想象到她现在的样子:肯定被绑在某个潮湿的角落,身边是黑礁湾的浪,眼前是守卫的枪口,连哭都不敢大声。

听筒里的浪声越来越近,阿雅的哭声却突然弱了些,像是被人捂住了嘴,只留下模糊的呜咽。我攥紧听筒,声音沉得像礁群里的暗涌:“阿雅?阿雅你在哪?他们有没有对你怎么样?”

可回应我的,只有“咔嗒”一声忙音,还有听筒里残留的、带着咸腥的风——电话被挂了。

我捏着冰凉的听筒,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窗外的夜色更浓了,雷朵主楼的影子在黑里更像铁棺,而明天的靶场,已经不再是我跟康达的对决,是一场用两条人命做赌注的陷阱。可我没退,掌心的枪柄更凉了,却让我更坚定——不管是老周,还是阿雅,我都得救;不管明天的靶场有多少危险,我都得去。

因为我是中国人民解放军,是卧底袈沙,是不能让信任我的人失望的军人。

我攥着听筒的手越收越紧,指节绷得泛出青白,连手背的青筋都跟着凸起,像礁群里露尖的暗石。掌心的汗珠子顺着听筒的塑料纹路往下滑,滴在地毯上,晕出一个个小小的深色圆点,没等干透,就被夜风卷来的凉意凝在原地。听筒贴在耳边,还残留着阿雅哭腔里的颤,那软得像被浪泡透的声线,一遍遍在脑子里转,搅得心口发疼。

窗外的风突然疯了似的涨起来,裹着黑礁湾特有的咸腥撞在玻璃上——“哐哐!哐哐!”声响不是杂乱的,是带着节奏的重,像无数只沾着海水的湿手在拼命拍窗,窗框都跟着发颤,连窗帘都被卷得往屋里扑,边缘扫过手背时,带着股刺骨的凉,像刚从浪里捞出来的海草。

我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鼻腔里瞬间灌满了夜风的咸、房间里枪油的冷,还有掌心汗的涩。胸腔里的火突然又烧了起来,不是微弱的火星,是把刚从枪膛里拔出来的刺刀,带着灼热的劲,把刚才听见阿雅哭声时的慌、对康达狠劲的怕、对雷清荷暗算的忧,都烧得干干净净。我对着听筒,指尖无意识地抠着听筒边缘,把塑料壳都按出了浅痕,声音尽量压着喉间的发紧,不让她听出我声音里的颤——她已经够怕了,我不能再让她慌:“别怕,阿雅。”每个字都咬得很实,像在给自己的话钉钉子,“明天,我一定救你。”

听筒那头传来一声模糊的呜咽,像是阿雅在点头,又像是被守卫催着,没等我再问一句“你在哪”,就传来“咔嗒”一声脆响,忙音像根细针,突然扎断了那点微弱的联系。我捏着冰凉的听筒愣了两秒,才慢慢把它放回座机上,金属底座与机身碰撞的“嗒”声,在空荡的房间里格外刺耳,像敲在紧绷的神经上。

走到窗边时,军靴踩在地毯上没半点声响,可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的心跳上——快,却稳。指尖刚碰到窗把手,就被夜风灌得指节发僵,费了点劲才推开条两指宽的缝。风“呼”地钻进来,带着股能冻透骨头的凉,把额前的碎发吹得贴在脸上,也把远处靶场的景象送进了眼里。

夜色里,靶场的方向亮着三盏探照灯,光柱不是亮得刺眼的白,是蒙着层灰的黄,像三根生锈的铁针,斜斜扎在墨色的夜里,把靶场的沙地照得泛着冷光。沙地上还留着白天射击的弹孔,密密麻麻的,像块被筛子扎过的布,有些弹孔周围还沾着没吹散的沙粒,在光里闪着细碎的亮。

康达的影子就在探照灯的光里晃了晃。他穿着黑色风衣,肩背绷得笔直,像块嵌在光里的铁,手里的狙击步枪架在简易支架上,枪托抵着肩窝,连瞄准的姿势都没半点晃——我甚至能看见他左手扶着枪管的姿势,指节泛着青白,跟白天在礁群里瞄准白鸟时一模一样。

“砰!”

枪声突然炸开,不是冲锋枪的“突突”,是狙击步枪特有的闷响,在夜里传得很远,没被风打散,反倒像颗石子投进黑礁湾,荡开的回音撞在雷朵主楼的墙上,又弹回来,绕着靶场打了个旋,最后飘到我耳边时,还带着股硝烟的呛味。我看见探照灯的光里,靶心处溅起一小团沙雾,黄蒙蒙的,没等落地就被风卷走——他又中了,跟在礁群里一样,没半点偏差。

我慢慢退回床边,伸手摸向枕头下的狙击步枪。木质枪托还带着我掌心的汗温,金属枪管却依旧冷得刺骨,防滑绳缠在腕上,绳结勒得有点紧,倒让我更清楚地感觉到枪身的硬——这硬,是能护着人的硬,是能跟康达对峙的硬。指尖蹭过枪管上的弹孔痕迹,那是去年在黑礁湾跟军火商火拼时留下的,当时老周还笑着说“这枪跟着你,也算见了血”,现在握着它,倒像握着老周的期待,握着邓班当年在新兵连教我握枪时说的“身份刻在骨头上,枪就握在手里,不能松”。

明天的靶场,是康达设的陷阱,是雷清荷看的好戏,可我没退的路。老周还在他们手里,阿雅还在等着我救,我身上扛着的不只是自己的命,是卧底的责任,是军人的使命,是那句刻在骨头上的“我是中国人民解放军”。

我把枪又往枕头下塞了塞,让枪托更贴着手背,冰凉的金属壳透过布料渗进来,却让我格外清醒。脑海里又闪过邓班的脸,他蹲在新兵连的靶场上,手里拿着我的枪,说“合格的军人,不是不怕死,是知道为什么死,知道为谁活”。

是啊,我知道。为了老周塞给我的那块大白兔奶糖,为了阿雅在码头说的“袈沙哥放心”,为了黑礁湾里没被浪打灭的航标灯,也为了身上那套没穿在身上,却比任何衣服都重的军装。

明天,不管康达的枪多准,不管雷清荷藏了多少后手,我都得赢。这身份,刻在骨头上,哪怕死,也不能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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