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劝捐诏”颁布之后,如同在表面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其引发的波澜迅速向帝国各个阶层扩散开来。长安城内,气氛变得微妙而紧张。皇室宗亲、文武百官,无论情愿与否,在皇帝和两位小亲王的带头下,或多或少都拿出了些钱粮,户部衙门一时间车马盈门,登记造册的胥吏忙得脚不沾地。
然而,这杯水车薪的捐献,终究难以填补巨大的财政窟窿。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中书省日夜赶工、即将发行的“海贸债券”章程之上。这被视为能否真正渡过难关的关键所在。
这一日,中书省内,气氛凝重如同战场。
房玄龄、杜如晦、戴胄、岑文本四人再次聚首。桌上摊着厚厚一叠文书,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条款、数字和修改批注。四人皆是眼布血丝,面带倦容,显然已连续争论磋商了许久。
“利率绝不能高于年息一成!”戴胄指着一条款项,声音沙哑却异常坚决,“陛下!此乃国债,非民间借贷!若息过高,一来朝廷负担过重,二来恐被诟病与民争利,三来若未来市舶司税收不及预期,朝廷将失信于天下!必须稳妥!”
岑文本立刻反驳:“戴尚书!如今是非常之时!若息过低,那些逐利而动的商贾巨富,岂肯将真金白银轻易借予朝廷?需知他们冒的风险,可是实打实的!依我看,年息至少需一成半,甚至两成,方可具吸引力!”他代表着江南商贾的利益,力求让债券条件更具诱惑,以便快速筹集资金。
“两成?!绝无可能!”戴胄几乎要跳起来,“这简直是饮鸩止渴!届时朝廷岁入,大半都要用来还息,何谈发展?何谈民生?”
“若无眼前,何谈将来?”岑文本寸步不让,“若朝廷连眼下难关都度不过,一切皆为空谈!”
房玄龄揉着眉心,看向一直沉默计算着的杜如晦:“克明,你意如何?”
杜如晦放下笔,沉吟道:“戴公与岑侍郎所言,皆有其理。或可折中,定为基础年息一成二,但若明州、泉州两市舶司未来三年税收超出预期,可再给予出借人一定比例的分红奖励。如此,既不过分增加朝廷固定负担,又可激励商贾,更能促使其关注甚至助力海贸繁荣,可谓一举三得。”
这是一个颇具匠心的方案,既控制了底线,又提供了想象空间。
房玄龄颔首:“克明之议甚善。此外,债券发行额度,亦需慎重。臣建议,首期以五百万贯为限,以未来三年明、泉二州市舶司税收之六成作为抵押担保。此举既可试探市场反应,亦不至于将来负担过重。”
“发行对象呢?”戴胄追问,“是仅限于长安、洛阳富户,还是放开至天下?”
“当放开至天下。”岑文本立刻道,“尤其江南、巴蜀、河东等富庶之地,豪商众多,资金雄厚。且可由各地信誉卓着之大商号代理发行,朝廷给予其些许佣金即可,如此可迅速铺开。”
“不可!”戴胄再次反对,“如此一来,难以监管!若遇奸商囤积居奇、操纵市价,或从中舞弊,如何是好?臣以为,当由朝廷设点,直接发行,虽慢却稳!”
几人再次为细节争论起来。每一项条款的背后,都牵扯着巨大的利益和风险,关乎国运民生,由不得他们不谨慎。
最终,经过反复拉锯和妥协,一份凝聚了四人智慧与心血的《大唐海贸债券发行章程》初稿终于形成。它规定了发行总额、利率、期限、抵押担保、发行方式、兑付流程等各项细节,力求在诱惑力与安全性、效率与监管之间找到平衡。
章程很快被呈送御前。李渊仔细审阅了整整一个时辰,召来四人详细询问后,沉吟良久,最终朱笔批红:“可。着即颁布天下,由户部总领,中书省协调,各地州府配合,即刻施行!”
圣旨一下,帝国的机器再次开动。印制债券、设立发售点、发布告示……一系列准备工作迅速展开。“海贸债券”一词,瞬间成为街头巷尾、茶楼酒肆最热门的谈资。
然而,风波也随之而起。
首先是朝堂之上。尽管章程已获皇帝批准,但反对之声并未停歇。以萧瑀、陈叔达为代表的部分老臣,依旧在非正式场合表达忧虑,认为此乃“权宜之计,非治国正道”,甚至私下里抱怨皇帝被“言利之臣”所蛊惑。
更大的阻力则来自民间和地方。告示贴出后,反应两极分化。长安、洛阳、扬州、益州等大城市的富商巨贾,对此表现出浓厚兴趣。海贸的巨额利润他们早有耳闻,如今能以相对安全的方式(有朝廷信用和未来税收抵押)参与其中,分享红利,许多人摩拳擦掌,准备购入。
但在更为广大的士林和普通百姓中,疑虑和批评之声却不绝于耳。
“与民争利,岂是圣天子所为?”一些儒生摇头叹息。
“拿未来的税款作抵押?若将来还不上,岂不是要加赋于我等小民?”有百姓担忧。
“谁知这是不是朝廷圈钱的把戏?到时候赖账怎么办?”更有甚者,散布悲观论调。
这些言论,显然有幕后推手在刻意放大和引导。一时间,“海贸债券”尚未正式发售,便已背负了不小的舆论压力。
而就在此时,一桩突如其来的“丑闻”,更是将这场风波推向了高潮。
数名御史联名上奏,弹劾楚王李恪门下两名官员,在京兆尹府任职的王某和张某,涉嫌在债券章程制定期间,利用职务之便,提前向某些江南商贾泄露关键条款,并收受巨额贿赂,许诺在债券发售时为其提供便利,抢占先机!
奏疏写得言之凿凿,甚至附有“密信”抄本和“赃物”清单(虽无法立刻证实,但极具杀伤力)!
消息传出,朝野哗然!
原本就对“言利”之举抱有偏见的清流言官们,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纷纷上疏,要求严惩不法,甚至有人隐晦地将矛头指向了提出此议的楚王李恪,质疑其动机不纯,纵容属下,与民争利!
楚王府门前刚刚聚集起来的热闹,瞬间冷清下来,取而代之的是各种探究、怀疑甚至鄙夷的目光。
李恪得知消息后,又惊又怒,立刻入宫向李渊申辩,言称绝无此事,定是有人构陷!他跪在殿前,脸色铁青,年轻的脸庞上写满了委屈和愤怒:“皇祖父明鉴!孙儿提出此议,全然是为国分忧,岂会行此鼠窃狗偷之事?此必是小人嫉恨,构陷孙儿!请皇祖父彻查,还孙儿清白!”
李渊看着这个孙子,目光深邃。他自然不信李恪会如此愚蠢短视,但证据当前,众口铄金,他必须有所表态。
“朕知道了。”李渊声音平静,“此事,朕会交由大理寺彻查。若确系诬告,朕绝不轻饶构陷之人。但若……”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向李恪,“你御下不严,亦有失察之过。在此案查清之前,你便在府中闭门读书,静思己过,不必再参与朝议了。”
这看似轻描淡写的“闭门读书”,实则是一种暂时的软禁和冷处理。李恪心中一凉,却不敢反驳,只能重重叩首:“孙儿……遵旨。”
他失魂落魄地退出两仪殿,只觉得浑身冰冷。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这朝堂之上的明枪暗箭,是如此防不胜防。
东宫之中。
李承乾得知李恪被训斥闭门思过的消息,心中掠过一丝快意,但随即又被更大的不安所取代。那份匿名送来的“黑料”,他并未直接使用,只是让其“无意”间流入了一位与他交好的御史手中。他本意只是想给李恪找点麻烦,挫其锋芒,却没想到事情闹得如此之大,甚至惊动了皇祖父。
他隐隐感到,自己可能被利用了。那送黑料之人,其目的恐怕远比给李恪找麻烦要深远得多。
“殿下,”一名东宫属官低声道,“如今楚王受挫,正是殿下挽回圣心、彰显储君气度之时。殿下或可主动向陛下请缨,协助办理债券发售之事?此事若成,便是大功一件。”
李承乾眼睛一亮,这似乎是个好主意。既能摆脱目前无所作为的尴尬,又能向皇祖父展示能力。
然而,当他鼓起勇气向李渊提出此请时,李渊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你有此心,甚好。然此事千头万绪,关乎国本,非比寻常。你且安心读书,多多向房、杜二位相公请教经济之道,此事……朕自有安排。”
轻描淡写的拒绝,让李承乾再次备受打击,悻悻退下。
而真正的风暴眼,却在众人意想不到的地方酝酿。
大理寺对王某、张某的审讯遇到了极大的阻力。二人起初喊冤,但在某些“确凿”证据面前,又语焉不详,漏洞百出。未等用刑,其中一人竟在狱中“突发急病”,一夜之间暴毙身亡!死状与之前剑南那个管事颇有几分相似!
另一人吓得魂飞魄散,精神几近崩溃,却咬死不再开口,仿佛说出真相会比死亡更可怕。
线索,似乎又断了。但所有人都能感觉到,一只无形的黑手,正在巧妙地利用朝堂争斗和舆论风波,极力阻挠着“海贸债券”的推行,试图将帝国拖入更深的财政泥潭。
“海贸债券”这艘刚刚试图起航的希望之舟,尚未离港,便已陷入了巨大的舆论漩涡和阴谋迷雾之中。风波骤起,前途未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