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昌大捷的余波如同投入湖面的巨石，涟漪不断向外扩散，深深震撼着西域诸国，也让唐军大营的气氛更加昂扬而自信。然而，在这份昂扬之下，是更加缜密和高效的运转。苏定方深谙“福兮祸所伏”的道理，越是形势大好，越需如履薄冰。
医疗营帐内，原本弥漫的药味已被淡淡的墨香和陈旧卷宗的气息所取代。裴行俭已能自如活动，虽修为尚未完全恢复至巅峰，但精神矍铄，思维愈发敏锐。他不再卧于榻上，而是坐在一张临时搬来的书案后，案上铺满了各式各样的羊皮地图、简陋的路线草图、以及写满密密麻麻小字的情报汇总。
那面裂纹铜镜被端正地放在案头一角，仿佛一位沉默的监督者。它的光泽依旧黯淡，但那些裂纹似乎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细细勾勒，显出一种破碎却坚韧的美感。清虚子道长偶尔会来看望，更多的是在一旁静坐，或指点一二修行关窍，或与裴行俭讨论那些情报中可能涉及的玄异成分。
苏定方掀帐而入时，正看到裴行俭对着最大的一幅西域全图凝神思索，手指无意识地在龟兹、于阗、疏勒三地的位置上来回划动。阳光透过帐篷的缝隙，照亮了他专注的侧脸和地图上那些代表着山川河流、沙漠绿洲的复杂符号。
“守约，看来你这里已成我军的枢密院了。”苏定方笑着打趣道，目光扫过案上浩繁的卷宗，眼中满是赞赏。
裴行俭闻声抬头，连忙起身：“将军。”他脸上带着一丝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沉浸在知识海洋中的兴奋，“正要向将军汇报。根据近日汇总的所有商队记录、俘虏口供、以及过往档案，我对龟兹、于阗、疏勒三国的通衢大道及沿途主要势力，做了一个初步的梳理评估。”
“哦？快说说看！”苏定方精神一振，拉过一张胡凳坐下，显得极感兴趣。这正是他急需的情报！高昌已下，焉耆渐稳，下一步的目光必然投向更西方的这些绿洲王国。
裴行俭深吸一口气，拿起一根细木棍，指向地图上龟兹的位置，条理清晰地开始阐述：
“将军请看，首先是龟兹（今库车）。此国乃西域北道中心，富庶甲于西域，亦是我大唐西进首要目标。”他的木棍沿着一条清晰的路线移动，“其主要通道有两条：一是北道干线，自焉耆西出，经轮台（今轮台县）、龟兹王城（库车），继续西行可达姑墨（今阿克苏）、温宿（今乌什），最终通向疏勒。此路相对平坦，商旅繁多，但需注意穿越雀离塔格山峡谷时，易遭伏击。”
“二是西南道，自龟兹南下，渡塔里木河，经渠犁（今库尔勒西南）、尉头（今阿合奇附近），可通往于阗。此路较为艰险，沙碛纵横，但可避开北道某些关卡，具有奇兵之效。”
谈及沿途势力，裴行俭神色凝重了几分：“龟兹国内，王室力量较强，但国相那利与大将羯猎颠权柄亦重，此二人态度暧昧，需重点关注。其周边，天山以北的处月、处密等西突厥别部活动频繁，时叛时附；以南的塔里木河沿岸，则散布着一些小的绿洲城邦和游牧部落，如姑墨、温宿等，大多仰龟兹鼻息，但亦可分化拉拢。”
苏定方听得频频点头，手指敲着膝盖：“也就是说，取龟兹，关键在王城，但必须警惕其国内权臣和北方的突厥别部。西南道……可作为一支奇兵。”
“将军明鉴。”裴行俭继续将木棍移向于阗（今和田），“于阗乃西域南道大国，盛产美玉，佛国文化鼎盛。其主道便是着名的于阗道，自敦煌出阳关，沿昆仑山北麓西行，经鄯善（若羌）、且末、精绝（尼雅遗址）、戎卢、渠勒、皮山等地，最终抵达于阗王城。此路贯穿整个南道，但漫长无比，沿途皆是沙漠绿洲，补给困难。”
他顿了顿，加重语气：“于阗王尉迟伏阇信是个关键人物。其国久受吐蕃与突厥压力，态度亲唐，曾多次遣使朝贡。若能争取于阗，则我大唐在南道便有了一个坚实的支点，可自南向北，与北道攻势形成夹击之势！其沿途势力多为依赖于阗的小国，民心向背，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于阗的态度。”
“尉迟伏阇信……”苏定方记下了这个名字，“于阗亲唐，确是好事。但也要防其首鼠两端。继续。”
最后，木棍指向了疏勒（今喀什）。裴行俭的声音也带上了一丝肃杀：“疏勒，西域最西之大国，乃中西交通之总枢纽，战略地位极其重要！其地四通八达：东接龟兹、北通碎叶（吉尔吉斯斯坦托克马克）、西南入葱岭（帕米尔高原）可达罽宾（克什米尔）、天竺，向西则是广阔的中亚河中之地。可谓兵家必争之地！”
“其国内情况也最为复杂。”裴行俭眉头紧锁，“王室力量相对较弱，国政常被权臣与军事贵族把持，且因其地理位置，深受西突厥、波斯乃至更西方势力影响。暗影秘教在此地的活动，据零星情报显示，可能比焉耆更为隐秘和深入。其周边，葱岭之上的羯盘陀（塔什库尔干）等小国，以及北方的葛逻禄部分部落（此时葛逻禄部分散居，并非全部在焉耆），皆需警惕。”
他总结道：“取疏勒，非强力不可为，且必是一场硬仗。不仅要面对疏勒本地的抵抗，更要时刻防备西突厥主力来自北方的干预，甚至可能遭遇未知的西方势力。”
一番话说完，帐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地图上那一道道线条、一个个地名，仿佛化为了真实的雄关险隘、强兵劲旅，展示着西进道路的机遇与挑战。
苏定方目光灼灼地盯着地图，半晌，才缓缓吐出一口气：“好！好一个‘西进之钥’！守约，你这份评估，价值连城！龟兹富而近，需巧取；于阗亲而远，宜稳拉；疏勒险而杂，必强攻！脉络清晰，利弊分明！”
他站起身，用力拍了拍裴行俭的肩膀：“有了这份东西，本将军心中这盘棋，总算不再是雾里看花了！”
裴行俭受到夸奖，脸上也露出一丝笑容，但随即谦逊道：“将军过誉了。此仅是基于现有情报的初步推断，实际情况必然更为复杂，尤其是各方势力背后的暗流与超自然力量，仍需持续探查。”
“这是自然。”苏定方点头，“情报工作，永无止境。你整理出的这些，已为我军下一步行动指明了方向，节省了大量摸索的时间。”
他沉吟片刻，下令道：“立刻将这份评估概要，抄送营中郎将以上将领参阅，让他们做到心中有数。同时，加大对龟兹、于阗、疏勒三地的情报收集力度，特别是龟兹那利与羯猎颠的详细情报、于阗王的确切态度、以及疏勒国内各方势力与西突厥乃至波斯的联系！我们要知道更多细节！”
“喏！”帐外候命的书记官立刻应声。
这时，清虚子道长缓缓睁开眼，开口道：“苏将军，裴小友此番梳理，于大局确有裨益。然贫道方才静坐，忽有心血来潮之感。那西北方败退之突厥残军所在的可汗浮图城方向，煞气翻涌之中，似有一线微弱却纯粹的‘金气’显现，与此灵镜，”他指了指裴行俭案头的铜镜，“竟有隐隐呼应之象。此非吉即凶，恐牵连不小。”
“金气？与铜镜呼应？”苏定方和裴行俭都是一怔。
裴行俭下意识地拿起铜镜，仔细感应，果然发现当自己意念集中于西北方向时，镜身似乎传来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悸动，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遥远的地方呼唤它。
“难道是……某种蕴含强大金系灵力的宝物？或是……与铸造此镜相关的材质的源头？”裴行俭猜测道，眼中露出好奇与警惕。
苏定方目光闪烁，瞬间想到了很多。西突厥内乱，一支败军逃往可汗浮图城，现在又出现可能与大唐重宝相关的异象……这绝非巧合！
“看来，这西北方，是非走一趟不可了。”苏定方沉声道，他看向裴行俭，“守约，你恢复得如何？可愿替本将军，去这龙潭虎穴探上一探？不仅要查清那支败军的动向与西突厥内乱的关联，更要查明这‘金气’之源！”
裴行俭闻言，非但没有惧色，反而眼中燃起熊熊的斗志。静养分析虽重要，但好男儿志在四方，他渴望更直接地参与这场席卷西域的大博弈！
他握紧铜镜，感受着其中传来的微弱却坚定的共鸣，挺直脊梁，朗声道：“将军有令，行俭万死不辞！愿往西北，一探究竟！”
“好！”苏定方眼中满是激赏，“不过不是你一人去。你从受训的那五十名斥候中，挑选二十名最精锐、最机灵的好手，再由本将军拨给你五十名骁骑护卫。你们伪装成前往突厥部落贸易的商队，即刻准备，三日后出发！”
他又看向清虚子：“道长，此行凶险未知，可否让明月小道长随行？他身手不凡，又通晓玄门之术，或可助守约一臂之力。”
清虚子沉吟片刻，颔首道：“明月虽年少，却也该经历些风雨了。让他随裴小友历练一番，也好。贫道便留在营中，继续为将军参详局势。”
计划既定，一股紧张而兴奋的气氛顿时弥漫开来。西进的长卷已然铺开，而裴行俭的西北之行，将成为插入西域腹地的第一颗探路石子，其意义，或许远超一次简单的侦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