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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太子”追封的风波,如同一剂药性复杂、后劲十足的汤药,被强行灌入大唐王朝这台刚刚经历内出血的庞大躯体之内。它在朝堂之上激荡起的涟漪与回响,暂时掩盖了肌理深处更沉重的伤痛与痼疾,吸引并分化着绝大多数惊魂未定的目光。一部分人在这“仁德”的姿态下稍感安慰,另一部分人则更加噤若寒蝉,深刻领教了龙椅上那位存在的莫测心机。

然而,在这场由皇帝亲手导演的政治戏剧之外,在那被刻意引导的视线焦点之外,那场血色政变最核心、最惨烈的参与者之一,却像一件被彻底遗忘、蒙尘染血的旧日战利品,被弃置于深宫最偏僻、最阴冷的角落,独自咀嚼吞咽着那无穷无尽、足以将灵魂都腐蚀殆尽的黑暗与绝望。

弘义宫。

这座曾经象征着无上荣光与炽烈野心的秦王府邸,如今早已褪尽了所有喧嚣与权势的外衣,赤裸裸地暴露在秋日萧瑟的寒风中,如同一头被剥皮抽筋、仅剩骨架的巨兽尸骸,沉默地匍匐在长安城日益浓郁的阴影里。

往日里车水马龙、冠盖云集的府门前广场,此刻空旷死寂得可怕。落叶无人清扫,被冷风卷动着,打着凄凉的旋儿,发出沙沙的轻响,更反衬出这片区域的绝对寂静。高大的朱漆宫门紧紧闭合,那曾经迎接过无数谋士猛将、传递过无数机密号令的门户,此刻却被两道交叉的、盖有鲜红皇帝玺印的玄色封条死死封锁,如同两道狰狞而屈辱的烙印,宣告着内外彻底的隔绝。

取代了往日精锐秦王府亲卫的,是整整一队两百名从北衙禁军中精选出来的、最为冷峻悍勇的甲士。他们身着制式的玄黑铁甲,面具下的眼神冰冷漠然,如同没有生命的铁俑,五人一组,按着腰间的横刀,如同钉桩般肃立在宫墙四周每一个关键方位,组成了一个滴水不漏的、散发着生人勿近寒气的包围圈。他们的目光如同鹰隼,警惕地扫描着任何敢于靠近此地的活物——无论是误入的飞鸟,还是远远窥探的野猫,都会引来他们瞬间聚焦的、充满杀意的凝视。

但这仅仅是明面上的守卫。在更外围的街巷拐角、相邻府邸的屋顶阴影中、甚至更远处的高阁之上,如同幽灵般潜伏着数量不明的百骑司密探。他们是皇帝无处不在的眼睛和耳朵,用更加隐秘、更加专业的方式,监控着弘义宫方圆数百丈内的一切动静,记录下每一个可疑的足迹、每一次不寻常的声响,甚至包括每日运送物资的车辆到来的准确时辰和离开时重量细微的变化。这里,已然成为长安城中一个令人谈之色变、避之唯恐不及的绝对禁区。

宫墙之内,则是另一番令人窒息的景象。

所有的门窗,无论是雕梁画栋的正殿轩窗,还是仆役房舍的简陋木窗,几乎都被从外部用厚实的、未经刨光的粗糙木板牢牢钉死,只留下些许狭窄的、不足以伸进一只拳头的缝隙,勉强透入些许天光,也灌入嗖嗖的冷风。这使得宏大的宫殿群即便在白日里,也沉浸在一种昏沉暧昧、阴冷彻骨的昏暗之中,仿佛提前进入了永夜。

往昔那些训练有素、步履轻盈、穿梭于廊庑之间的宦官宫女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们的命运无人知晓,或许已被遣散,或许已被关入某个不见天日的秘密牢狱,或许已化作了护城河底的沉泥。取而代之的,是十数名经过严格筛选、背景“干净”到近乎空白、且所有直系亲属性命都牢牢捏在皇帝手中的老宦官和沉默寡言的粗壮仆妇。他们更像是一群会移动的傀儡,面无表情,眼神空洞,每日只进行着最为机械和必要的劳作:在特定时辰,将一份份粗糙简陋、几乎不见油腥、仅能维持最基本生存需求的饭食,沉默地放在内殿入口处一张固定的矮几上;偶尔,会有一两人进来,用最快的速度、几乎不发出任何声响地,清扫一下外殿走廊上积攒的浮尘,然后便如同躲避瘟疫般迅速退出。他们从不与宫内的主人,如果那还能被称为主人的话,有任何视线接触,更遑论言语交流。整个弘义宫,仿佛一座被施加了寂静诅咒的巨大陵墓。

李世民,就被囚禁在这座巨大、空旷、冰冷、却又无比熟悉的牢笼最深处,那座曾经属于他、象征着他权力巅峰的宏伟大殿之中。

殿内,昔日的一切奢华与象征物都被无情地剥夺殆尽。悬挂的华美帷幔被扯下,不知去向;陈列的古玩珍奇、宝弓名剑被搜刮一空;就连那些笨重的紫檀木家具,也被挪走了所有可能移动的部件,只剩下光秃秃的、落满灰尘的庞大骨架,如同巨兽的残骸,散落在昏暗的光线里。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灰尘、霉斑、陈旧木材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如同生命活力正在缓慢流失腐朽的死亡气息。

李世民瘫坐在一张唯一留下的、坚硬冰冷的紫檀木宽椅上,身体以一种极其不自然的姿势扭曲着。他身上依旧穿着玄武门之变当日那件紫色王袍,如今早已被干涸发黑的血污、灰尘和汗渍弄得看不出本来颜色,紧紧包裹着他明显消瘦下去的身躯,如同第二层僵硬而肮脏的皮肤。他的一头黑发彻底散乱开来,如同枯草般纠缠披散,遮盖住了他大半张脸庞,只能从发丝的缝隙间,偶尔窥见一点毫无生气的、死灰般的皮肤。

他的双手无力地垂落在身体两侧,修长的手指,这双曾经能挽强弓、执利剑、挥毫泼墨、指点江山的手,此刻指甲破裂,沾满污垢,微微地、不受控制地颤抖着,仿佛仍在试图抓住某些早已灰飞烟灭的东西。

几日之间,仿佛有看不见的时光之兽,疯狂地啃噬了他的青春、他的锐气、他所有的骄傲与荣光。曾经那双锐利如鹰隼、深邃如寒潭、充满了自信、霸气与无尽野心的眼眸,此刻彻底失去了所有神采,变得空洞、呆滞、毫无焦点,只是茫然地、直勾地瞪着前方冰冷光滑的金砖地面,仿佛要将那地砖的纹路都烙印进虚无之中。他英俊的脸庞以惊人的速度凹陷下去,颧骨如同刀削般凸起,脸颊瘦削得可怕,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死灰般的苍白,看不到一丝血色。干裂起皮的嘴唇微微张开,偶尔会无意识地翕动一下,却发不出任何有意义的声音,只有极其微弱的气流声。

那日玄武门下发生的一切,每一个细节,每一种感觉,都如同最恶毒、最无法摆脱的梦魇,在他的脑海中永无止境地循环上演,一遍又一遍地凌迟着他早已千疮百孔的神经。

父皇那骤然苏醒的、如同洪荒巨兽般恐怖无边的威压,那冰冷彻骨、仿佛能直接冻结灵魂的凝视,那一声声如同九天雷霆、将他所有精心构筑的野心堡垒和自我辩解都轰击得粉碎的诛心质问……九天玄女那看似神圣高华、实则冷漠如同天道运转般的“天命”宣示,以及最后那毫不留恋的弃之不顾……兄长建成临死前那惊愕不甘的眼神,弟弟元吉绝望的嚎叫,还有尉迟恭、程知节他们被如狼似虎的禁军拖走时,看向自己的那最后一眼……这一切的一切,交织混杂,扭曲膨胀,最终化作一片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黑暗绝望之海,将他彻底淹没、吞噬。他的灵魂仿佛被从万丈高空狠狠掼下,摔得粉身碎骨,连一丝残渣都不剩。

“逆子……”

“这沾满至亲鲜血的皇位……”

“你倚仗的天命呢?”

“仙神走了……”

“……”

这些话语,如同最阴毒的诅咒,又如同烧红的烙铁,日夜不停地在他耳蜗深处、在他心尖之上反复灼烧、回荡,啃噬着他最后一点残存的神智。他偶尔会试图挣扎,试图在无尽的黑暗中抓住一根稻草,试图为自己的行为找到一点点可以立足的辩解之地,但每一次徒劳的思考,最终都只会引向更深的、更无可挽回的绝望与彻底的自我否定。所有的雄心,所有的抱负,所有的文治武功,所有的天策荣光,最终都指向了一个结局:弑兄杀弟、逼父篡位、身败名裂、万劫不复的乱臣贼子!

完了。一切都完了。不仅仅是毕生追求的帝王霸业付诸东流,更可怕的是,他将永远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背负着洗刷不掉的滔天罪孽和万世骂名。而如今,他甚至连求死都难以做到,只能像一头被拔光了牙、剁掉了爪子的困兽,被囚禁在这座华丽的坟墓里,生死完全操之于那个已然变得陌生、冷酷、如同神魔般的父皇之手,等待着那未知的、或许是更加不堪的最终发落。

“呵……呵呵……哈哈哈……” 他偶尔会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些断断续续的、意义不明的低哑声响,似是冷笑,又似是呜咽,更像是一种神经彻底崩溃后的无意识痉挛。这声音在空旷死寂的大殿中孤独地回荡、碰撞,显得格外诡异和瘆人。那笑声中,充满了极致的自嘲、无边的绝望和一种濒临彻底疯狂的预兆。

送饭的老宦官每次佝偻着身子,拎着食盒进来时,都会像完成某种固定仪式一般,目不斜视,脚步无声地将那份粗糙得如同猪食般的饭食,通常是几个冰冷的、硬邦邦的胡饼,一小碗不见油花的菜汤,或许还有一小撮咸菜,放在殿门内那张指定的矮几上,然后便如同被无形的手牵引着,迅速倒退着离开,仿佛多停留一瞬,多看一眼那个阴影中的人形,都会沾染上足以致命的晦气与不祥。那些饭菜,很多时候从放入到取出,都原封不动,直到彻底冰冷、发硬、甚至微微变质,才会被另一个沉默的仆妇进来,面无表情地收走。

他对外界正在发生的天翻地覆的变化几乎一无所知。不知道尉迟恭、程知节等人已被打入暗无天日的诏狱,承受着比死亡更痛苦的煎熬;不知道李靖、李绩被父皇重新赋予重任,火速奔赴北疆,去应对那即将到来的更大风暴;更不知道他那死去的兄长李建成,刚刚被父皇以一种极其讽刺的方式追封为“隐太子”,上演了一出完美的政治怀柔大戏。他被彻底地、绝对地隔绝在了一切之外,就像一件被贴上封条、扔进库房最深处、等待主人最终决定是彻底销毁还是另有他用的旧物。

只有在极深极深的夜里,当凄冷的月光挣扎着透过窗板上那些狭窄的缝隙,在大殿冰冷的地面上投下几块惨淡模糊、摇曳不定的光斑时,他那双长时间维持空洞状态的眼眸深处,才会极其偶尔地、极其艰难地、闪烁起一丝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光芒。那光芒并非清醒,更像是一种源自生命本能深处的不甘与挣扎,是雄狮即便濒死也难以彻底磨灭的桀骜残余。但那光芒太过微弱,持续的时间也太过短暂,往往刚一出现,便被那无边无际、浓稠如墨的绝望与自我厌恶的潮水瞬间吞没,重新归于一片死寂的黑暗。然而,这一丝如同风中残烛般的不甘,却预示着这具看似已然形销骨立、魂飞魄散的躯壳之内,或许还有着某种极其顽强的、未曾被彻底碾碎湮灭的东西,在绝望的深渊底部,进行着无声而痛苦的蛰伏与等待。

而此刻,在两仪殿那摇曳的烛火下,李渊正如同往常一样,面无表情地听取着百骑司首领关于弘义宫监视情况的每日例行密报。那密探的声音平稳、机械、毫无情绪起伏,如同在诵读一份关于天气或物品库存的报告:

“启禀陛下,目标今日依旧于辰时初刻苏醒,之后长时间呆坐于殿内固定位置,姿势无明显变化。巳时送去的早膳未动。午间有短暂起身踱步,时长约一刻。未时送去的午膳动用约三分之一,饮水少量。申时之后再次归于静坐,直至酉时末。期间有三次无明显意义的自语或低笑,内容无法清晰辨识。夜间值守未发现异常动静。整体状态:萎靡,呆滞,符合‘心神受创’之表征。并无试图传递消息、自残或其它异常举动。”

李渊静静地听着,脸上如同戴着一副精心雕琢的玉石面具,没有任何情绪的泄露,只有手指无意识地在御案光滑的表面上,极其缓慢地、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

疯癫?状若痴傻?心神受创?

他心底掠过一丝冰冷的、近乎嘲讽的笑意。知子莫若父。世民是他看着从一个聪慧倔强的孩童,成长为如今文韬武略、心志坚毅如铁的天策上将。其人的韧性、隐忍和强大的精神力量,绝非常人所能企及。玄武门下的惨败、仙神的背弃、以及自己那毫不留情的灵魂拷问,固然是毁灭性的打击,足以让任何人崩溃。但若说就此彻底变成一具行尸走肉、丧失所有神智?他李渊,第一个不信。

这表面的疯癫痴傻之下,究竟有几分是真正的精神崩溃?有几分是出于自我保护本能的麻木?又有几分,是刻意表演出来用以麻痹看守、甚至麻痹他自己内心巨大痛苦的伪装?或许,连世民自己,都已无法清晰分辨。

“继续盯着。”李渊终于开口,声音平淡得听不出任何波澜,“饮食起居,一依旧例,不必刻意苛待,亦无需任何改善。着太医署每三日派一名稳妥的太医前去请一次脉,只记录脉象体征,不必多问,更不必试图‘诊治’,脉案直接呈报于朕。其余一切,照旧。”

“喏。”百骑司首领躬身领命,如同融入阴影的蝙蝠,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大殿。

李渊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重重宫墙,落在了那座阴森孤寂的弘义宫之上,深邃难测。

将世民囚禁于其旧邸,而非直接赐死或投入那比死亡更可怕的诏狱,这本就是他经过深思熟虑后的一步冷棋。

其一,是暂且留有一线余地,一种近乎冷酷的“珍惜”。毕竟是自己血脉相连的儿子,其人的军事才华、政治手腕乃至那种天生的领袖魅力,皆属世间罕有。如此利器,直接毁去,未免暴殄天物。圈禁起来,如同将一柄锋芒毕露的绝世宝刀收入鞘中,沉于寒潭。将来若国遇大难,边境烽烟再起,或是朝中生出更大的、难以预料的变故,或许……还有将其重新取出,染血破敌之时——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这柄刀必须被彻底驯服,刀柄要牢牢握在自己手中。

其二,这本身就是一种更为残酷、更为诛心的惩罚。对于李世民这样野心勃勃、曾经无限接近帝国权力巅峰、视功业为生命的人来说,剥夺他的一切荣耀、权力、自由,将他困在这座曾经象征着他无限辉煌与野心的宫殿废墟之中,让他日日夜夜、每时每刻都面对着往昔的痕迹,咀嚼着失败的苦果,感受着雄心壮志在绝望中一点点被时光磨灭、腐蚀,这种精神上的凌迟,远比一刀断头来得更加痛苦和漫长。

其三,是出于更深层次的政治算计。留下李世民的性命,就等于握住了一个极其重要的人质和筹码。可以借此巧妙地敲打、安抚、甚至引诱那些尚未被彻底挖出的、隐藏颇深的秦王余党。同时,也向外界,尤其是那些心存疑虑的宗室和勋贵,展示一种“陛下顾念亲情,并非刻薄寡恩、赶尽杀绝之君”的姿态,与他追封“隐太子”的政治表演形成微妙而有力的呼应。

其四,……李渊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体内那初步融合、日益强大的龙魂之力,似乎对弘义宫方向的存在,有着一种极其微妙、难以言喻的模糊感应。那感应并非清晰的思想或画面,而更像是一种……同频的悸动?仿佛世民的身上,依旧残留着某种与“紫微星命”或“天命”相关的微弱气息,虽然已被他亲手击碎、压制,却并未彻底消散断绝,如同灰烬中埋藏的火种。留下他,或许……在未来某个时刻,对于彻底理解乃至掌控这种虚无缥缈的“天命”之力,会有着意想不到的用处。

“好好待在你的弘义宫里吧,世民。”李渊低声自语,声音冰冷得如同万载玄冰,不含一丝一毫属于父亲的温情,“用你余下的漫长光阴,去‘反省’,去‘忏悔’,去细细品味你亲手酿下的这杯苦酒。或者……去等待那渺茫到近乎虚无的、朕的……‘仁慈’。”

他的目光收回,不再投注于那个被囚禁的儿子。眼前的朝堂格局变幻,北方突厥蠢蠢欲动的威胁,以及自身龙魂之力那深不可测的奥秘与隐隐传来的渴望,才是他真正需要倾注全部心神与力量去应对和探索的广阔战场。

世民,已成笼中困兽,瓮中之鳖,暂时,不足为虑。

然而,囚笼虽固,困兽犹存。獠牙虽折,野性未泯。谁又能真正断言,这头沉寂的猛兽,不会有再次呲出残牙、发出咆哮的那一天呢?

至少,在那双偶尔于月夜下闪过极其微弱不甘光芒的眼眸深处,某些东西,如同最深海底的火山,并未彻底熄灭,只是被亿万钧的海水压迫着,被无尽的黑暗包裹着,进行着沉默而痛苦的蛰伏,等待着一个或许永远也不会到来的、撕裂一切的契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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