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灰色的天空，如同巨大的、毫无生气的尸布，依旧死死笼罩着长安，笼罩着关中。时间失去了意义，每一天都像是在重复着前一天的绝望。滴雨未落，河床彻底干涸见底，土地裂开的口子越来越宽、越来越深，仿佛大地上无数张开的、无声呐喊的嘴。
最初的震惊和恐惧，在持续的高温与干旱的煎熬下，开始慢慢变质，发酵成一种更普遍、更危险的集体情绪\"浮动\"。人心，如同干旱土地上扬起的灰尘，变得躁动不安，失去了根基，随风乱舞，极易被点燃。
生存的本能，开始压倒一切秩序与感恩。
长安的东西两市，往日里摩肩接踵、叫卖声不绝于耳，如今却弥漫着一种诡异的紧张气氛。粮店的门板大多紧闭着，即便偶尔开张，门口也立刻排起绝望的长龙，价格牌上的数字高得令人眩晕，且几乎每个时辰都在跳动上涨。争吵、哭嚎、为了一小袋发霉的米面而发生的撕打，变得司空见惯。
“开门！开门卖粮啊！你们这些黑了心的奸商！”
“求求您了，掌柜的行行好，我家里孩子快饿死了，就卖给我一点麸皮吧！”
“凭什么他就能买？是不是看我们穷？你们囤积居奇，不得好死！”
维持秩序的金吾卫士兵们疲于奔命，他们的呵斥声在巨大的生存压力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许多士兵看着面黄肌瘦的乡邻，眼神复杂，手中的兵器也难以真正挥下。一种对官府的怨气，在无声地积累。陛下先前分发的牛羊带来的感激，在持续的空腹感面前，迅速消散。人们开始怀疑，朝廷的太仓里是否真的还有粮食？是不是都被官老爷们贪墨了？
恐慌如同瘟疫，从市井蔓延到每一个里坊。邻里之间，往日和睦的关系也变得微妙而紧张。谁家偷偷藏了粮食，谁家夜里还有炊烟，都成了旁人窥探和嫉妒的焦点。盗窃案件陡增，甚至出现了白日闯空门抢粮的恶性事件。长安县令和京兆尹的衙署门槛几乎被报案的百姓踏破，但衙役们面对如此普遍的法不责众局面，也束手无策。
流言与宗教的蛊惑，在浮动的民心上疯狂生长。
茶肆酒楼里，那些关于“弑亲逆天”、“触怒上天”的窃窃私语，不再需要压低声音。它们成了公开的讨论，甚至带上了一种“果然如此”的事后诸葛般的肯定。
“看吧！我就说好端端的怎么会这样！肯定是……”
“唉，当初就不该……如今报应来了，却要我们小民承担！”
“去庙里拜拜吧，听说慈恩寺的菩萨灵验，捐些香油钱，或许能保佑我家躲过这场劫难。”
“还是去道观求符水实在！和尚就会念经，道士还能作法祈雨！”
佛寺道观的香火达到了空前鼎盛的程度。恐慌的民众将对于未来的不确定性和生存的渴望，疯狂地投射到泥塑木雕的神佛之上。他们捐献出最后一点家当，磕头磕得额头鲜血淋漓，只求一个虚无缥缈的心理安慰。宗教势力趁机大肆扩张，许多家庭甚至将仅存的一点粮食先供奉给寺庙道观，祈求神明开恩。这种狂热的信仰，背后折射出的，是对现实皇权和人力的彻底失望与背离。
更令人不安的迹象，开始在底层显现。
在渭水河床的淤泥深处，人们开始挖掘出一些简陋的祭品。这些祭品包括几束枯黄的干草，它们已经失去了生机，显得格外萧瑟。更令人惊讶的是，有些地方还出现了模糊的、刻画着诡异符号的木牌。
这些木牌上的符号让人毛骨悚然，仿佛隐藏着某种神秘的力量。它们的出现，暗示着这里曾经发生过一些不为人知的事情。
这些祭品和木牌的存在，揭示了一个令人绝望的事实：当地的农夫们在尝试了所有人力所能及的办法之后，已经走投无路。他们开始转向最古老、最原始的巫术崇拜，向那些被遗忘的、或许更加凶厉的“鬼神”祈祷，希望能够得到救赎。
这种巫术崇拜在一些偏远的村落中迅速传播开来，关于“旱魃”作祟的传说也开始流传。据说，“旱魃”是一种能够带来旱灾的恶鬼，它的出现会让大地干涸，庄稼颗粒无收。
受到这种传说的影响，一些激进的乡民组织起来，他们将那些所谓“生辰八字不祥”的女子当作“旱魃”，想要将她们驱赶甚至处死。这些女子无辜地成为了人们恐惧和愤怒的牺牲品。
幸好，官府得知了这个消息，并迅速派遣差役前来弹压。差役们强行制止了乡民们的暴行，但在冲突中，已经有不少人受伤甚至死亡。
民心，这帝国最坚实的基础，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松动、浮动、甚至开始溃散**。它不再是一股凝聚的力量，而是变成了无数股混乱、迷茫、充满怨气与破坏力的潜流。忠诚与感恩，在饥饿和死亡威胁面前，变得脆弱不堪。
两仪殿内，气氛凝重得如同铁块。
户部尚书声音沙哑地禀报着最新的情况：“陛下，关中粮价已涨至平日的二十倍！且有价无市！太仓存粮若放开赈济，只恐支撑不到一月！各地请调粮食的文书堆积如山，河中府水患之后亦需大量粮食赈灾并防控瘟疫，漕运近乎断绝，陆路转运……杯水车薪啊！”
京兆尹则一脸疲惫与惶恐：“陛下，京师治安急剧恶化，偷盗、抢劫、械斗每日不下百起，衙役人手严重不足，牢狱早已人满为患！更有……更有小股灾民开始冲击富户粮仓，虽被弹压，然民怨沸腾，恐非长久之计……”
李渊静静地听着，脸上看不出喜怒。但他放在御案下的手，却微微攥紧。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原本源源不断汇聚而来的、温暖而磅礴的信仰愿力，正在变得稀薄、驳杂、冰冷！其中掺杂了太多的恐惧、怨怼、绝望，甚至是一丝丝针对他的诅咒！这些负面情绪如同毒药，侵蚀着龙魂的力量，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滞涩与……虚弱感。
民心浮动，不仅仅动摇国本，更是在直接削弱他的力量根基！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突然从殿外传了进来。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名百骑司的密探满脸风尘，脚步匆匆，甚至都没有经过通传就直接闯入了大殿之中。他一进入殿内，便毫不犹豫地跪倒在地，身体微微颤抖着，声音急促而又压抑地说道：“陛下！紧急密报！万年县下属的数个村庄里，有一些愚昧无知的百姓受到了妖人的蛊惑，竟然聚集了数百人之多，他们不仅捣毁了乡贤祠和龙王庙，现在更是意图冲击县衙的粮库啊！”
“妖人？什么妖人？”李渊听到这里，脸色瞬间变得阴沉下来，他的目光如鹰隼一般锐利，紧紧地盯着那名密探，追问道。
密探被李渊的目光吓得一哆嗦，连忙回答道：“是……是几个游方的道士和和尚，他们混入了灾民当中，四处散布谣言，说……说陛下您……德不配位，所以上天降下了这场灾难作为惩罚。还说只有……只有让百姓们自行其是，才能求得生路……”密探的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几乎微不可闻。
殿内的气氛在这一刻仿佛凝固了一般，一片死寂。大臣们面面相觑，每个人的脸色都变得煞白，他们显然都被这个消息震惊到了。冲击官仓、毁祠捣庙，这可不仅仅是简单的闹事，而是公然造反的苗头啊！更让人感到棘手的是，这其中竟然还有佛道之人的身影，这无疑给事情增添了更多的复杂性和敏感性。
李渊缓缓站起身，他的目光扫过殿下惶恐的群臣，最终望向殿外那依旧死寂的天空。
民心，已如水银泻地，四散流淌，稍有不慎，便是燎原之火。
不能再等了。
“传旨！”他的声音仿佛来自九幽地狱，冰冷而坚定，没有丝毫的情感波动，却带着一种令人胆寒的杀意。这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让人不禁心生恐惧。
“令左右武卫，立刻出兵万年县！”他的命令简洁明了，没有丝毫的犹豫。左右武卫是他手中的王牌军队，拥有强大的战斗力和严明的纪律。他相信，只要这支军队出动，那些所谓的乱民绝对无法抵挡。
“弹压乱民，首恶者，就地正法！”他的话语中透露出对乱民的极度厌恶和愤怒。对于那些带头闹事的人，他绝不姑息，一定要让他们付出代价。
“凡有参与冲击官仓、毁坏祠庙者，一律锁拿，严惩不贷！”他的声音越发严厉，对于这些破坏社会秩序的行为，他绝对不会容忍。无论是谁，只要触犯了他的底线，都将受到严厉的惩罚。
“对于那些蛊惑人心的僧道，”他顿了顿，似乎在压抑着内心的怒火，“给朕仔细地抓！揪出他们的根底！朕倒要看看，是谁给了他们煽动民变的胆子！”他的每一个字都如同冰珠砸落，让人不寒而栗。那些僧道平日里以慈悲为怀，却在关键时刻煽动民变，这种行为让他无法容忍。
“诺！”殿外候命的将军立刻领命而去。他的步伐坚定而迅速，显然对皇帝的命令不敢有丝毫的怠慢。
李渊看着将军离去的背影，重新坐回御座，手指再次敲击着桌面。然而，与之前不同的是，这一次的节奏更快，更冷，仿佛他心中的怒火正在不断燃烧。
“至于粮食……”他目光转向户部尚书，“即刻起，由朝廷设立官卖米铺，每日限量平价售粮！胆敢囤积居奇、操纵市价者，无论官商，查实一家，抄没一家！朕，要用他们的脑袋和家财，来稳一稳这浮动的民心！”
“陛下圣明！”众臣连忙躬身，心中却各怀鬼胎。这雷霆手段，能否压下这已成燎原之势的浮动民心？
李渊不再言语，但他的眼神深处，却燃烧着冰冷的火焰。九天之上的黑手，佛道争声的乱局，浮动的民心……这一切，都需要用最果断、甚至最残酷的手段，来快刀斩乱麻！
民心如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如今水已沸腾，他这艘刚刚启航的巨舟，正面临着前所未有的惊涛骇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