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如同温柔的巨掌,缓缓合拢,将青溪镇拢入一片静谧之中。“安食铺”结束了又一日的喧嚣,送走了最后一位晚归的熟客。李嫂捶着酸胀的后腰,与沈微婉道别,回了隔壁自己的小屋。店内,只剩下母子二人。
碗筷已洗净归位,桌椅已擦拭干净,地面也扫得不见一丝杂物。灶膛里的余火闪烁着暗红的光,勉强驱散着初春夜晚的寒意,也在墙壁上投下母子二人相依的、晃动的剪影。
安儿早已完成了他的“课后功课”,将笔墨纸砚仔细收好。但他并未立刻去睡,而是搬着自己的小凳子,紧挨着母亲坐下,又从蓝布书包里,郑重地取出那本已经被他摩挲得边缘微微起毛的《三字经》。
沈微婉就着油灯微弱的光,做着最后的活计——或许是缝补安儿磨破的袖口,或许是核对一天琐碎的账目。她的眉眼间带着终日劳碌后的深深倦意,但每当目光落在身旁儿子那捧着书本的专注小脸上时,那倦意便仿佛被柔风吹散了几分。
“娘,”安儿抬起头,黑葡萄似的眼睛在灯光下亮晶晶的,他轻轻拉了拉母亲的衣角,“安儿念书给您听,好不好?”
这是他们母子之间,近来渐渐形成的一种无声的仪式,是忙碌一天后,最安宁、最珍贵的时刻。
沈微婉停下手里的针线,脸上露出温柔至极的笑意,她将身子往安儿那边靠了靠,目光落在那些对她而言如同天书般神秘的字迹上,点了点头:“好,娘听着。”
安儿得到允许,立刻挺直了小胸脯,仿佛肩负着一项无比神圣的使命。他伸出小小的手指,点着书页上第一个复杂的方块字,清了清嗓子,用他那还带着浓浓奶气、却努力模仿着夫子腔调的嗓音,一字一顿,认真地念道:
“人—之—初,性—本—善……”
稚嫩的声音在寂静的店内回荡,每一个字都像是珍珠落在玉盘上,清脆而郑重。他念得很慢,遇到不太确定的读音时,会微微蹙起小眉头,努力回忆夫子的教导。
沈微婉静静地听着。她听不懂“性本善”蕴含的深奥哲学,也不明白“人之初”指向的渺远开端。那些字,在她眼中,依旧是陌生的、不可解的符号。但是,从儿子那纯净的、带着对知识无限崇敬的嗓音里,她仿佛“听”到了一种秩序,一种与她所熟悉的柴米油盐、斤两算计截然不同的、更为宏大而庄严的秩序。
她看着安儿的手指在字里行间移动,看着他那因认真而微微噘起的小嘴,看着灯光在他长长的睫毛下投下的扇形阴影,听得如痴如醉。那不仅仅是儿子在读书,更像是一扇通往崭新世界的大门,正被一双稚嫩的小手,在她面前,笨拙而又坚定地推开了一条缝隙。
安儿念完一小段,会停下来,看看母亲。沈微婉便会鼓励地摸摸他的头:“安儿念得真好。”有时,她会指着某个字,好奇地问:“安儿,这个字,是什么意思呀?”
安儿便会努力回想夫子的讲解,用自己有限的理解和词汇,认真地解释:“娘,这个‘人’字,就是像我们这样,能站着走路,会说话的人。”他还会用小手指在桌上比划,“您看,一撇,一捺,就像一个人张开腿站着呢!”
沈微婉顺着他的比划看去,那原本毫无意义的墨迹,仿佛真的在眼前活了过来,变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的“人”形。她心中涌起一股奇异的感觉,仿佛某种蒙蔽了她多年的迷雾,正被一只小手轻轻拨开。
有时,安儿也会念《千字文》: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这些词汇对沈微婉而言,更加遥远和难以想象。“天地”、“宇宙”是什么?她抬头望了望被屋顶遮蔽的夜空,只能凭借最朴素的感知去揣摩。但当她听到“寒来暑往,秋收冬藏”时,眼睛却一下子亮了。
“这个娘知道!”她忍不住接口,脸上带着劳动人民特有的、与土地相连的了然,“天冷了又热,热了又冷,秋天收庄稼,冬天把粮食藏起来,就是这样过的嘛!”
安儿见母亲能听懂,高兴得直点头:“对对!夫子也是这么说的!娘真聪明!”
沈微婉被儿子夸得有些不好意思,心中却满是暖意。在这昏暗的灯火下,她这个目不识丁的妇人,正通过儿子稚嫩的诵读,笨拙地、一点一点地触摸着那个她从未有机会踏入的知识殿堂。那些字句,她虽不能认,不能写,却仿佛借着儿子的声音,化作了无形的刻刀,深深地刻进了她的心里,填补了她生命中大片大片的空白。
她仿佛也能“看到”那玄黄天地、洪荒宇宙的浩渺,能“感受”到人性本初那一点纯净的善念。这感觉,奇妙而慰藉。
油灯的光晕将母子俩的身影紧紧笼罩,安儿的读书声与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犬吠、更夫遥远的梆子声交织在一起。沈微婉忙碌一天后僵硬的脊背,在这稚嫩的诵读声中渐渐松弛下来。她不再仅仅是一个为了生存而挣扎的掌柜、一个辛苦的母亲,她更成了一个虔诚的、贪婪的倾听者,一个在精神上被儿子引领和滋养的学生。
这是独属于她的“课本”,没有文字,却字字清晰;没有先生,却教导至深。在这间充满烟火气的小店里,知识以最朴素、最温暖的方式,悄然传承。薪火之光,不仅照亮了安儿前行的路,也温柔地,映亮了沈微婉曾经因无知而倍感荒芜的心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