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的飞檐在秋日高远的天空下划出冷硬的线条,乾清宫内,鎏金兽炉中吐出的龙涎香青烟袅袅,却驱不散那股弥漫在空气中的凝重与肃杀。年轻的皇帝负手立于巨大的《坤舆万国全图》前,目光久久凝视着东海之上那片星罗棋布的岛屿,特别是偏居一隅的东瀛诸岛。他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图上代表鬼岛的那个已被朱砂划去的小点,最终,重重地点在了九州岛西南,萨摩藩所在的位置。
身后御案上,堆积如山的奏折被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摞。一摞是主和派声嘶力竭的弹劾与“怀柔”建言,字里行间充满了对未知战争的恐惧与近乎绥靖的妥协;另一摞,则薄得多,却重若千钧——最上面,是云映雪那本以数据服人、逻辑严密的奏折抄本,其下是兵部、五军都督府主战将领力陈利害、请求备战的支持文书,以及几份来自东南沿海、 detailing 萨摩水军异动和倭寇残余势力有再次集结迹象的紧急军报。
朝堂上的争吵已经持续了数日,双方引经据典,各执一词。主和派的声音虽然因云映雪的奏折而削弱了不少,但其背后盘根错节的势力与“维稳”的论调,依旧形成了一股不小的阻力。然而,皇帝心中那架权衡利弊的天平,在经过反复掂量后,倾斜的方向已然清晰。
谢砚之捣毁鬼岛,夺回海图,其功非小。云映雪所列的数据,冰冷而真实地揭示了倭寇之患的惨重代价与鬼岛之战的巨大收益,更一针见血地指出了退缩忍让的可怕后果。萨摩藩主并非虚张声势,其水军调动是实实在在的威胁。若此时退让,惩处功臣,不仅自毁长城,更会助长东瀛气焰,东南海疆将永无宁日,他这位少年天子的威信亦将扫地。
更重要的是,那张海图背后所指向的、可能埋藏于鬼岛矿脉深处的神机火器图谱与精炼秘法,如同一根刺,深深扎在皇帝的心头。此等足以改变国运的利器,岂容落于藩王与外邦之手?端王与萨摩藩主的勾结,其野心恐怕远超寻常海盗劫掠。这已非简单的边衅,而是涉及帝位稳固、国家安全的根本问题!
“畏威而不怀德……”皇帝低声重复着云映雪奏折中的话语,眼中最后一丝犹豫彻底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属于帝王的决断与锐利。“确是如此!”
他猛地转身,坐回龙椅,沉声道:“传旨!”
侍立一旁的司礼监秉笔太监立刻躬身趋前,屏息凝神。
“户部尚书谢砚之,奉旨巡海,洞察奸宄,勇毅果决,捣毁鬼岛倭巢,斩获颇丰,扬我国威,有功于社稷!朝中诸多非议,实属不明就里,迂腐之见!”皇帝的声音清晰而有力,在金殿内回荡,“然,东瀛萨摩,包藏祸心,支持寇掠,今更调兵遣将,公然挑衅,视我天朝如无物!若不断然处置,何以震慑宵小,何以安定海疆,何以告慰沿海罹难臣民之英灵?!”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下方因这突如其来的定论而神色各异的群臣,最终落在那份早已草拟好的任命诏书上。
“即日起,擢升谢砚之为征东大将军,赐尚方剑,假节钺,总督浙江、福建、南直隶沿海诸卫所水陆兵马,全权筹备跨海远征事宜!”
“征东大将军”!“假节钺”!这两个沉甸甸的名号一出,满殿皆惊!这意味着谢砚之被赋予了临机决断、先斩后奏的无上权力,其权柄之重,在对外征战中极为罕见!皇帝此举,无疑是给予了最坚定的支持,以及对主和派最明确的回击!
“命其统筹各方,整饬军备,督造战船,遴选将士,囤积粮秣。一应所需,户部、兵部、工部需倾力配合,不得有误!”皇帝的语速不快,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朕要的,不是小打小闹的报复,而是要犁庭扫穴,彻底摧毁萨摩藩的海上力量,捣其巢穴,断其根基,令其再无力为祸东海,令四海诸国皆知,犯我大明天威者,虽远必诛!”
“犁庭扫穴”四字,如同惊雷,炸响在每一位朝臣的耳边。这已不仅仅是防御反击,而是明确无误的、主动的、旨在彻底消灭敌方有生力量的灭国级征战宣言!
“陛下圣明!”以靖海侯李永芳为首的主战派官员激动万分,纷纷跪倒在地,声音洪亮,带着压抑不住的振奋。
而主和派官员,如周廷儒等人,则面色灰败,嘴唇嗫嚅着,还想再说什么,但在皇帝那冰冷而决绝的目光注视下,终究没敢再出声。皇帝金口已开,定下调子,再行反对,便是自取其辱,甚至可能被扣上“通敌”的帽子。
圣旨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携带着皇帝的期望与帝国的意志,飞向东南沿海,飞向正在归途中的“破浪号”。
十数日后,当风尘仆仆的“破浪号”终于抵达浙江沿海某处隐秘军港时,谢砚之尚未下船,皇帝的钦使已然捧着明黄的诏书与象征着无上权柄的尚方剑,在码头上等候。
“……咨尔谢砚,忠勇性成,韬略夙裕……特加封征东大将军,总督诸路兵马……克期出征,犁庭扫穴,扬我国威于海外,钦此!”
宣旨声响彻码头,所有听闻的将士无不热血沸腾,望向那道刚刚踏上岸边的玄色身影的目光,充满了敬畏与狂热。
谢砚之跪接圣旨与尚方剑,面色沉静如水,并无太多激动之色,仿佛这一切本就在他预料之中。唯有当他指尖触及那冰冷沉重的剑身时,眼底深处才掠过一丝锐利如剑锋的寒芒。
他站起身,目光扫过眼前碧波万顷的海面,越过那水天相接之处,仿佛已经看到了那片即将被战火笼罩的岛屿。
没有过多的休整,甚至没有来得及好好安顿依旧需要静养的云映雪,谢砚之便以惊人的效率开始了他的“点将”与布局。
他行辕所在的总督府,一夜之间,变成了整个帝国东南最忙碌、也最令人窒息的地方。灯火彻夜通明,传递文书、军令的信使马蹄声昼夜不绝。一道道盖着“征东大将军”印鉴和皇帝钦赐节钺的指令,如同无形的蛛网,以行辕为中心,迅速辐射向沿海各个卫所、水寨、造船厂乃至更深远的内陆。
他召见的,不再是文质彬彬的官员,而是一个个浑身散发着血腥与硝烟气息的将领。
浙江都指挥使、福建水师参将、狼土兵首领、熟悉倭寇活动规律的老牌斥候、甚至包括一些归附朝廷、对日本沿海情况有所了解的海商……形形色色,皆是在与倭寇作战中证明过自身能力,或对跨海征战有实用价值之人。
召见的过程往往极其简短。谢砚之端坐于上,面前摊开着海图和兵力部署图。他很少废话,直接点名,询问对方麾下兵力、装备、训练程度、对特定海域或敌方战术的了解。被问及者无不凛然,详细禀报,不敢有丝毫隐瞒。
而谢砚之只是沉默地听着,手指偶尔在地图上的某个点轻轻一叩,或者用朱笔在名册上划下一个勾。那轻轻的一叩,或许就决定了一支偏师的进军路线;那随意的一勾,或许就意味着一支精锐将被投入最危险的先锋位置。
他没有慷慨激昂的战前动员,也没有许诺高官厚禄,只有最冷静、最残酷的任务分配和资源调拨。每一个被他“点”到的将领,在领命而出时,后背都已被冷汗浸湿,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感受到了那如山岳般压来的责任,以及那双深邃眼眸中,对胜利不容置疑的、冰冷的索取。
“阎王点将”,名不虚传。
与此同时,庞大的战争机器开始轰然运转。沿海各大造船厂接到了赶造、修复大型战舰的严令,工匠日夜轮班,锤凿声不绝于耳。各地仓库囤积的粮草、火药、箭矢被源源不断地运往指定的前沿港口。兵部调拨的军饷、工部支援的火器、户部筹措的民夫……一切都在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高效和紧迫感进行着。
剑,已出鞘。
锋刃,直指东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