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瓦朱甍,雕梁画栋,象征着帝国最高权力中枢的紫禁城,在秋日略显清冷的阳光下,依旧巍峨肃穆。然而,那金銮殿内,今日的气氛却与往日的庄重不同,充满了剑拔弩张的紧绷与暗流汹涌的躁动。
龙椅之上,年轻的天子面沉如水,冕旒垂下的玉珠微微晃动,遮挡了他眼底深处翻涌的复杂情绪。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扶手上冰冷的龙首雕刻,目光扫过下方分立两侧,如同水火般泾渭分明的两班臣工。
“陛下!”一声略显尖锐的嗓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寂。出列的是礼部右侍郎周廷儒,他手持玉笏,面色沉痛,声音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忧国忧民,“臣,弹劾户部尚书谢砚之,奉旨巡海,却专权跋扈,罔顾圣意,擅动刀兵,攻伐鬼岛,屠戮……屠戮岛上居民,以致东瀛萨摩藩主震怒,遣使问责,控我天朝‘侵略’,更调集水军,陈兵海上!此乃擅启边衅,坏我东南海疆多年安宁之局,其罪一也!”
他顿了顿,偷眼觑了一下御座上的神色,见皇帝并未出声打断,胆子便壮了几分,声音也拔高了些:“谢砚之身为朝廷重臣,不知约束部众,行径酷烈,近乎穷兵黩武!为逞一时之快,置国家大局于不顾,引得强邻环伺,烽烟将起。若东南战端一开,粮饷何出?兵员何来?百姓何安?此其罪二也!臣闻,那萨摩藩主已扬言,要我朝严惩祸首,并赔偿其……损失。为免兵连祸结,臣恳请陛下,即刻下旨,锁拿谢砚之回京问罪,并……酌情议和,安抚藩主,以保海疆太平!”
周廷儒话音落下,几名与他交好、或本就持保守态度的官员纷纷出列附议。
“陛下,周侍郎所言极是!东南沿海,承平未久,实不宜再起战端啊!”
“谢尚书此行,确有过当之处。为彰显我天朝气度,平息藩主之怒,略作赔偿,以示安抚,亦无不可……”
“臣附议!当以大局为重,严惩谢砚之,以儆效尤!”
这些声音,或慷慨陈词,或语重心长,核心却只有一个:谢砚之错了,不该打,打了就是惹祸,现在人家找上门来,为了和平,必须牺牲谢砚之,甚至可能要赔款息事宁人。字里行间,透着对可能爆发战争的恐惧,以及一种近乎屈膝的“维稳”心态。其中,未必没有人与东瀛方面有着千丝万缕的利益勾连,此刻正好借题发挥。
“放屁!”
一声如同雷霆般的怒喝骤然炸响,压过了所有主和的声音。只见一名身着麒麟补服、须发皆白却精神矍铄的老将军猛地踏出一步,正是靖海侯、五军都督府右都督李永芳。他虎目圆睁,怒视着周廷儒等人,声若洪钟:
“周侍郎此言,简直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鬼岛是什么地方?是倭寇盘踞多年,劫掠我沿海州县,屠戮我大明子民的巢穴!岛上的那是‘居民’吗?那是一群杀人不眨眼的强盗、海匪!谢尚书奉皇命清剿海盗,捣毁贼窝,为国除害,为民报仇,何错之有?!擅启边衅?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倭寇在我家门口杀人放火,我等还要开门揖盗,笑脸相迎吗?!”
他转向御座,拱手道:“陛下!那萨摩藩主,分明是做贼心虚,贼喊捉贼!鬼岛倭寇,若无他在背后支持,岂能如此猖獗?如今巢穴被毁,他损失了巨大的金银来源,甚至可能还有其他不可告人的图谋落空,这才恼羞成怒,倒打一耙!我天朝若在此时退让,严惩功臣,赔偿倭人,岂不是向天下宣告,我大明怕了他一个小小的藩主?日后,东南沿海,乃至四海藩国,谁还会将我天朝威严放在眼里?!”
“李老将军所言甚是!”兵部左侍郎孙传庭也站了出来,他面容清癯,目光锐利,“谢尚书捣毁鬼岛,非但无过,反而有功!此举沉重打击了倭寇气焰,斩断了其背后黑手的重要财源臂膀!萨摩藩主陈兵海上,看似声势浩大,实则是外强中干,意在讹诈!若我朝示弱,彼等必然得寸进尺!臣以为,非但不能惩处谢尚书,反而应予以褒奖!同时,敕令沿海诸卫所、水师,严加戒备,整军经武!若萨摩水军敢越雷池一步,便迎头痛击,让其知道我大明天威不可犯!”
“对!迎头痛击!”
“倭人畏威而不怀德,唯有打疼他,才能换来真正的太平!”
“谢尚书之功,当赏!岂能因倭寇恐吓而问罪?!”
主战派的将领和官员们群情激昂,纷纷出声力挺。他们大多来自军旅或与军务相关的部门,深知海上安宁需用刀剑换取,对倭寇及其背后势力的贪婪与凶残有着清醒的认识。
一时之间,金殿之上,争论不休。主和派引经据典,大谈“兵者凶器”、“怀柔远人”,担忧国库、担忧民生,言语间将谢砚之描绘成破坏和平的罪魁祸首;主战派则慷慨激昂,强调国威、军心、民心,认为退让只会招致更大的祸患,将谢砚之视为扞卫海疆的英雄。
双方各执一词,吵得面红耳赤,谁也说服不了谁。龙椅上的皇帝,眉头越蹙越紧。他深知,谢砚之鬼岛之行,绝不仅仅是为了剿匪,那张海图背后牵扯的隐秘,关乎更大的一盘棋。然而,萨摩藩主的激烈反应和军事调动,也确实给东南沿海带来了实实在在的压力。主和派的担忧并非全无道理,一旦开战,耗费巨大,胜负难料;但若依了主和派,惩处谢砚之,赔偿倭人,不仅寒了忠臣良将之心,更会助长东瀛藩主乃至其他海外势力的气焰,后患无穷。
这是一道难题。和,有损国体,遗祸将来;战,牵一发而动全身,风险难测。
皇帝的目光缓缓扫过下方争论的臣子,最终停留在那份关于萨摩藩异动的紧急军报上,沉默良久,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嘈杂:
“够了。”
殿内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御座之上。
“谢砚之之事,待其返京,查明情由后再议。”皇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东南海防,关系重大。传朕旨意,命浙江、福建都指挥使司,及沿海各卫所水师,即日起加强戒备,严密监视海面动向,无朕旨意,不得擅自出击,亦不可松懈防务。”
他没有表态支持哪一方,也没有做出最终决定。但这道旨意,本身就已经是一种姿态——不主动求战,但也绝不怯战,更不会在压力下轻易处置前方大将。
“退朝!”
内侍尖细的唱喏声响起,争论暂歇。但所有人都明白,这只是风暴来临前的短暂平静。谢砚之还未归来,东瀛的刀锋已然隐隐出鞘,朝堂之上的这场和战之争,远未结束。帝国的东南方向,阴云正在快速汇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