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十三行的会馆里,檀香木桌被三十双手围得满满当当。王万金敲了敲茶碗,青瓷相碰的脆响压过了满屋的议论声。他捻着山羊胡,目光扫过在座的商人——做丝绸生意的张老板袖口沾着丝线,跑南洋运胡椒的刘掌柜靴底还带着海沙,专销瓷器的李东家指缝里嵌着釉彩,都是广州城里数得着的海贸商户,此刻却个个面带愁容。
“各位,”王万金的声音不高,却带着股不容置疑的劲儿,“上个月荷兰商人范德堡来收生丝,开口就压三成价,为啥?就因为咱二十家商户各卖各的,他东家压价西家抢单,最后谁也没赚到钱。张老板的伙计跟我说,范德堡临走时还冷笑,说‘你们中国人,就像散沙’。”
“呸!”张老板“啪”地拍了下桌子,绸缎马褂的袖子扫过茶盘,溅出的茶水打湿了账本,“那洋鬼子就是欺人太甚!我跟他磨了三天,他就咬死‘你不卖自有别人卖’,气得我差点掀了谈判桌!库房里堆着的五十匹上等杭绸,现在还压着没动呢!”
他这话像根火柴,点燃了满屋子的火气。刘掌柜摸着算盘珠子,噼里啪啦打得震天响:“波斯商队更黑!去年收胡椒,明明市价五两一石,他非说‘印度来的胡椒只要四两’,逼着咱降价。我那船货,最后亏了三百两,到现在还欠着码头的搬运费!”
“还有那些西洋船主,”做茶叶生意的赵老板接口道,“运费说涨就涨,上个月从广州到马六甲,每吨竟要加半两银子。咱单个商户哪敢跟他们较劲?眼睁睁看着利润被啃掉一大块!”
王万金等议论声小了些,从怀里掏出份蓝布封皮的章程,用黄铜镇纸压在桌上:“所以,我提议成立‘海贸商会’,约法三章:一、统一对外报价,生丝、瓷器、胡椒都按品级定基准价,谁也不许私自压价;二、共享商路信息,谁家探出了新航线,大伙分摊费用一起走,防海盗的法子也得拿出来共享;三、抱团抗风险,哪家遇了难——不管是船坏了、货丢了,还是被洋人刁难,商会出钱出力帮衬。”
他指着章程上的朱红手印:“我已经请了知府大人做见证,入会的都交五百两保证金,谁坏了规矩,保证金充公,还得被逐出商会,以后十三行没人跟他做买卖。”
刘掌柜停了算盘,眉头紧锁:“王会长,这法子是好,可就怕有人嘴上答应,暗地里给洋人塞好处。前年李掌柜就偷偷给波斯人送过两匹云锦,换了个好价钱,害得咱们都跟着被压价。”
“这事我早想到了。”王万金掀开旁边的木箱,里面是二十个一模一样的木牌,上面刻着“海贸商会”四个金字,“每个会员发一块,交货时必须出示木牌,洋人见了牌子才认账。谁要是私下发货,一查便知。”
李东家脸一红,赶紧站起来:“我加入!以前是我糊涂,现在才明白,独行快,众行远。上个月我的瓷器在马六甲被海盗抢了,要是有商会,大伙凑凑钱,也能再备一船货,不至于让窑工们断了生计。”他第一个在章程上按了手印,红泥在纸上洇开,像朵沉甸甸的花。
当天下午,“海贸商会”的黑底金字招牌就挂在了会馆门口,红绸子一扯,引来半条街的人围观。王万金让人把统一报价单贴在门板上:生丝上等品每匹八两,胡椒每石五两,青花瓷按件论价——一尺半的碗八钱,二尺的瓶二两,明码实价,童叟无欺。
头一个找上门的果然是范德堡。他照旧穿着笔挺的洋装,手里拄着象牙手杖,见了报价单直皱眉:“王,你们这价太高了,我从印度收生丝,只要六两。”
王万金端着雨前龙井,不紧不慢地说:“范德堡先生,您该知道,印度的生丝织不出咱江南的绸缎。去年您在巴黎卖的那件杭绸睡袍,标价三百法郎,用的就是张老板的货。您要是想在欧洲贵族面前赚面子,还得要咱的货。再说了,全广州的生丝都在商会手里,您别处可买不着。”
范德堡让翻译去十三行转了圈,回来的人说,家家户户都按报价单卖,连最不起眼的小铺子都攥着“海贸商会”的木牌,说“王会长有令,少一文都不卖”。他没辙,只能捏着鼻子签了合同,临走时嘟囔:“你们这是垄断!”王万金笑了:“这叫公平交易,您以前压价的时候,可没说过垄断。”
消息传到南洋,波斯商人阿里特意坐船来广州。他以前总借着“独家掌握香料岛航线”的由头压价,现在听说商会共享商路,连最偏远的苏门答腊香料港都标在了海图上,顿时坐不住了。
“王会长,”阿里在谈判时收敛了不少,手里的玛瑙念珠转得飞快,“我愿意按市价收苏木,还想跟商会合作,把波斯的地毯运过来,你们帮着销,利润均分。”
王万金让人拿来新绘的海图,上面用不同颜色的墨笔标着各家的商路:红色是去暹罗的,蓝色是去印度的,紫色是去波斯的,密密麻麻像张网。“合作可以,”他指着海图上的红圈,“但运费得按商会的标准来——从波斯到广州,每吨货最多四两银子,不能再让船主随意涨价。上个月赵老板的茶叶船,就被船主坑了一百两。”
阿里看着海图上标注的“暗礁位置”“季风时间”,甚至还有“哪处港口的淡水最甜”,知道自己再想耍花样是难了——以前他靠隐瞒航线信息占尽便宜,现在商会把路都铺好了,谁家的船走哪条线最省钱,大伙都门儿清。
商会的好处,没出三个月就显出来了。张老板的生丝卖出了好价,拿着赚来的银子添了两艘蒸汽船,船身还特意漆上“海贸商会”的字样;刘掌柜靠着共享的“避海盗航线”,从泉州到马六甲的十船胡椒,一路顺顺当当,再没丢过货;李东家的瓷器通过波斯商队的渠道,卖到了奥斯曼帝国,一尺半的青花碗在伊斯坦布尔能换三个金币,利润翻了番。
有回,赵老板的茶叶船在马六甲被风浪打坏了桅杆,消息传回广州,王万金当天就召集商户凑了银子,让就近的刘掌柜从蔗糖坊调了根新桅杆,用快船送去。没过三天,茶叶船就修好了继续航行。“这要是搁以前,船主就得自认倒霉,”刘掌柜在商会例会上感慨,“现在有商会,就像有了个大靠山。”
半年后,商会的会员发展到五十多家,连泉州、宁波的商户都托人来说情,想加入。王万金在年会上算了笔账:这半年,广州海贸的利润比去年同期涨了四成,库房里的银子堆得像小山,足够再添十艘蒸汽船。
散会时,张老板拉着王万金的手说:“明年咱再添几条远洋船,直接去非洲换黄金!听说木骨都束的黄金矿,一筐矿石能炼出半斤金砂,有商会撑腰,啥也不怕!”
王万金望着窗外码头上连片的商船,帆影里飘着“海贸商会”的杏黄旗,突然觉得,这些以前各奔东西的船,现在终于像支船队了。
夜色渐浓,会馆里的灯还亮着。王万金对着海图,在非洲的位置画了个圈——那里,将是他们下一个目标。他知道,抱团的力量远不止于压价、抗风险,更在于把这些分散的浪花,聚成一片能载大船的海。
海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带着码头的咸湿气息。王万金摸了摸桌上的章程,纸页已经被翻得起了毛边,上面的字迹却越发清晰。他想起刚提议成立商会时,有人说“商人重利,哪能抱得紧”,现在看来,当利能共享、难能共担时,这团就比铁还硬。
窗外的汽笛声此起彼伏,那是商会的船要启航了。王万金笑了,这一次,它们不再是孤零零的帆,而是朝着同一个方向,踏浪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