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江南,雨丝像扯不断的银线,斜斜地织着。苏州城外的“福兴织坊”里,却比三伏天还热——三十架织布机“哐当哐当”地响,织工们的额头上渗着汗珠,沾湿了鬓角的碎发,手里的梭子在经线间飞穿,快得只剩一道模糊的影子。
织坊老板娘周桂香提着个锡壶,挨个儿给织工们倒凉茶:“歇口气再赶,这雨下透了,棉花潮,纱线脆,别扯断了。”她嗓门亮,像染坊里的靛蓝水,透着股爽利劲儿。
角落里的张婶擦了把汗,手里的梭子没停:“周老板娘,您就放心吧!南洋的船三天后就靠岸,那批‘月白布’要是赶不出来,李老板的定金可就泡汤了。”她说着,脚下的踏板踩得更快,织机的节奏跟着提了半拍,“再说了,您昨晚炖的鸡汤,我家三丫都念叨呢,说比她爹过年带回来的腊鸡还香。”
周桂香笑了,眼角的皱纹挤成一朵菊花:“香就多喝两碗!今个儿加完夜班,每人再带只酱鸭回去。告诉你们,这批布换回来的胡椒,够咱织坊添五架新织机,到时候工钱再涨一成!”
“真的?”几个年轻织工眼睛亮了,手里的活计更麻利了。她们织的“月白布”,是江南独有的细棉布,用的是松江产的“清水棉”,纺出的纱比头发还细,织出来的布薄如蝉翼,却结实得能经住海水泡——这正是南洋最抢手的货。
去年,李老板第一次用“月白布”去南洋换胡椒,一匹布换回来的胡椒,在苏州转卖能赚半两银子,比卖布本身多赚三成。消息传开,江南的织坊像雨后春笋般冒出来,光是苏州府就添了二十多家,可论手艺,还是“福兴织坊”的最地道。周桂香她爹传下来的织法,经线要浸过米浆,纬线得掺三成苎麻,织出来的布又挺括又耐磨,南洋的土人穿在身上,日晒雨淋都不容易烂,渐渐成了当地的“硬通货”。
“老板娘,您看这匹成了!”最边上的林姑娘举起刚织完的布,对着窗户透的光一看,布面匀得像湖面,连个线头都看不见。周桂香走过去,用指甲刮了刮布边,又拽了拽经纬,点头道:“不错,够得上‘上上品’,李老板见了准高兴。”
正说着,账房先生举着算盘跑进来,声音发颤:“老板娘,南洋那边又捎信了!说要加订五百匹,还说……还说愿意用象牙抵一半货款!”
织工们都停了手,你看我我看你,眼里全是惊喜。象牙啊,那可是比胡椒金贵多了!张婶的男人在码头扛活,说过一根象牙能打十副镯子,够给儿子娶媳妇的。
周桂香却没立刻应,她接过信看了又看,眉头微蹙:“加订可以,但象牙只能抵三成。”账房先生愣了:“为啥呀?象牙多值钱!”
“傻小子,”周桂香敲了敲他的算盘,“南洋土人精着呢,象牙在咱这儿值钱,在他们那儿就是块骨头。咱要的是胡椒、苏木、檀香,这些才是能周转的货。再说了,五百匹布,得让他们再加一百担椰子油,咱织坊的纱浆得用这玩意儿才够滑。”
她心里的账算得门儿清:一匹“月白布”在江南成本是一百文,运到南洋能换三斤胡椒,三斤胡椒在苏州能卖三百文,利润两成;要是换象牙,看似赚得多,可脱手慢,还占库房。不如多换些椰子油、苏木,油能做纱浆,苏木能染布,都是织坊用得上的,里外里更划算。
傍晚时分,雨停了。织工们的男人都来接人,手里提着空篮子,准备装老板娘发的酱鸭。周桂香站在织坊门口,看着夕阳把水汽染成金红色,远处的码头传来船笛声——是李老板从南洋回来的船到了。
她快步往码头走,刚到栈桥,就见李老板指挥着伙计搬货, sacks里的胡椒散出辛辣的香气,混着海水的咸味,闻着就让人精神。“周老板娘,你可算来了!”李老板满脸是笑,递过一本账册,“这次的布太抢手了,土王的婆娘都要订十匹做嫁衣,说比她们的树皮裙体面多了!”
周桂香翻着账册,见上面记着“月白布三百匹,换胡椒九百斤、椰子油五十担、苏木二十捆”,满意地点头:“下次多带些靛蓝,咱试着织花布,说不定更值钱。”
“正想跟你说这个!”李老板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土人喜欢花里胡哨的,我见西洋商人带的印花布,一匹能换五斤胡椒。咱要是织出带花纹的,保准能压过他们!”
周桂香眼睛一亮,摸出随身带的针线包,从里面抽出根蓝线,在布角绣了朵简单的梅花:“就这么定了!我让织工们学绣花纹,下个月给你捎样品。”
回到织坊时,夜已经深了。织工们还在赶工,月光透过窗棂,照在她们专注的脸上,梭子飞动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一群跳跃的鱼。周桂香往锅炉里添了把柴,看着蒸汽把浆纱的米浆蒸得冒热气,心里盘算着:等添了新织机,就把西厢房改了,教姑娘们学印花;再请个染匠,把苏木煮出的红色、靛蓝泡的蓝色,都织进布里。
她走到库房,看着堆得像小山的棉布,这些布明天一早就装船,沿着运河到长江口,再扬帆南下,穿过马六甲,送到南洋土人的手里。她们会用这些布做衣裳、当彩礼、甚至当货币换粮食,而织坊里的姑娘们,能靠着这些布,给孩子添件新衣裳,给男人买壶好酒,把日子过得像刚织出的“月白布”,又平整又亮堂。
窗外的虫鸣和织机的“哐当”声混在一起,像支热闹的曲子。周桂香笑了,她知道,这江南的棉布啊,顺着洋流漂得越远,她们的日子,就越有奔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