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下一次……会不会就是轮到你了?”
赵夜阑身体半探,轻轻支着下颌,姿态甚是随意。但他话可没那么随意,用心可谓是恶毒。
在程青怀的背后,忠全头埋得更低了,身体抖得几乎要瘫软。赵夜阑身边的宫人也屏住了呼吸,连那压抑的嗤笑都消失无踪。
程青怀缓缓抬起眼,眼眸毫不避讳地直视对方,“贵君慎言。”
赵夜阑眼中玩味的笑意一顿。
“雷霆雨露,莫非天恩。殿下洪福齐天,自有陛下庇佑。贺兰侍君仙去,乃天命所归,非人力可测。至于草民……”他微微一顿,唇角甚至勾起一丝淡淡的弧度,“草民福薄命浅,承蒙陛下圣恩,殿下垂怜,得赐良缘。若真如贵君所言有命数之厄,那也是草民应受之劫,不敢有怨。只望贵君莫要因一时意气,妄议天家福泽,徒惹陛下不悦。”
他这番话,姿态放得极低,却字字句句都在提醒赵夜阑此刻双方彼此的处境,赫连晓之是女皇的女儿,他亦是女皇亲口赐婚的未来皇女正夫。你赵夜阑诅咒皇女和她的正夫,就是在诅咒女皇的恩赐,就是在质疑女皇的福泽。
更何况,三皇女赫连献之刚因贺州之事栽了大跟头,此刻正是需要低调谨慎、挽回圣心之时。赵夜阑若真敢在此时闹出点动静,落人口实,传到女皇耳中,只会让处境本就不妙的赫连献之雪上加霜。
赵夜阑的脸色瞬间不太好看,他指着程青怀的手指剧烈颤抖,嘴唇翕动,那句“卑贱”的呵斥却硬生生卡在喉咙里,噎得他胸口发疼。
他当然明白程青怀话里的分量。这个“乡野村夫”,竟如此牙尖嘴利,句句戳在他的痛处!
“你……你……”他气得几乎说不出完整的句子,眼中怨毒更甚。他想捏的软柿子,没想到是个裹着棉布的硬钉子!
双方早已对立。赫连晓之的崛起,哪怕只是微弱的苗头,在失势的三皇女一系眼中,都是潜在的威胁和靶子。今日这梁子,算是结得更深了。
就在这剑拔弩张、赵夜阑骑虎难下之际,一个温和沉静的声音如同清泉流淌,适时地插了进来:
“赵贵君安好。”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回廊另一端的太湖石嶙峋的阴影处,不知何时静静立着一位身着深青色宫人装扮的中年男子。他身形清癯挺拔,面容平和,眼神深邃内敛,手中提着一个半旧的紫檀木药匣,正对着赵夜阑的方向,从容不迫地躬身行礼。
正是东雪岚。
他的出现,让赵夜阑满腔的怒火和未出口的恶言被硬生生堵了回去,憋得他胸口一阵翻腾。他可以口头羞辱现下毫无根基的贺珏,只为出口气,但再多就反而给人留下把柄了。
东雪岚行完礼,仿佛全然未感受到眼前剑拔弩张的气氛,目光平静地转向程青怀,恭敬道,“贺郎君,您要的安神香料,老奴已配好。殿下特意嘱咐过,冬日天寒,风邪易侵,请您早些回宫,莫要着了风寒,耽误了后续的婚仪。”
程青怀深深看了一眼东雪岚。此人出现的时机,绝非巧合。他心中了然,面上却不动声色,微微颔首,对东雪岚回以笑意:“有劳岚叔费心。”随即对着赵夜阑的方向,不卑不亢地行了一礼:“贵君若无她事,草民告退。”
说罢,不再看赵夜阑那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的眼神,转身便走。忠全如蒙大赦,赶紧小碎步跟上。
东雪岚也对着赵夜阑再次躬身:“老奴告退。”随即提着药匣,步履沉稳,不紧不慢地跟在程青怀身后几步之遥,如同一个沉默而可靠的影子,顿时隔绝了身后那道怨毒目光。
暖轿内,赵夜阑死死攥着轿帘,指节泛白,指甲几乎要嵌进锦缎里。他气得浑身发抖,“好……好得很!赫连晓之……贺珏……还有那个老东西……咱们走着瞧!”
猛地甩下轿帘,他甩下一句命令:“回宫!”
——
那厢回盈月宫的路上,寒风骤起,刮在脸上生疼。程青怀沉默地走着,心中那点因赵夜阑而起的波澜早已平息,望着眼前引路的背影——东雪岚……他直觉此人方才并非恰巧路过,更像是预知到了赵夜阑会出现刁难,才不放心地跟了出来。
这位赫连晓之的乳父,相貌端正,举止沉稳有度,眼神深邃平静,身上有种历经沧桑后的豁达与内敛,与赫连晓之那种诡谲莫测、心思如渊的气质截然不同。很难想象,是这样一个人代替在宫外的赫连晓之坐镇盈月宫,在这深宫漩涡中为她守住后方,斡旋经营。
但细想之下,似乎又不奇怪。东雪岚是伺候贺兰钿的人,据说忠心耿耿,贺兰钿死后,便将这份忠心毫无保留地转移到了赫连晓之身上。二十多年的时光,足以将主仆情谊淬炼成某种坚不可摧的羁绊。
“方才,多谢岚叔解围。”程青怀放缓脚步,与东雪岚并肩而行,口称“岚叔”,语气既不刻意亲昵,也不故作冷漠疏离,保持着一种平和的尊重。
东雪岚步伐未停,目光依旧平视前方宫道,声音和他的气质一样沉稳:“郎君言重了。老奴只是奉殿下之命行事。殿下有过吩咐,只要郎君在宫中一日,老奴便需确保郎君周全,不使郎君受无谓之扰。”
他回答得极其坦率,顿了一下,看着程青怀温和道,“殿下承诺过不限制郎君的行动,老奴只会必要之时出现。”
闻言程青怀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这与当初在贺州,在兰肆月手下行事时何其相似,同样是“不限制行动”,同样是“必要之时出现”。只不过,当初监视他的是隐匿在暗处的黑衣人,如今换成了这位明面上沉稳可靠、实则深不可测的乳父东雪岚。
基于他目前在宫内的处境,这看似更“光明正大”的监视,有利有弊吧。至少目前东雪岚的存在,确实替他挡掉了像赵夜阑这般无谓的骚扰。不再纠结于此,程青怀转而问道:“岚叔似乎……不太像宫里人?”
他没有主动踏足赫连晓之的世界,是赫连晓之强硬地将他拖拽进来,挤占了他原本计划中的人生。此刻,与东雪岚并肩而行,程青怀敏锐地察觉到这位乳父的不同。
东雪岚虽身处深宫二十余载,身上却没有宫中奴才常见的谄媚畏缩,也没有得势管事那种狐假虎威的跋扈,更无失势者那种怨天尤人的颓唐。他的沉静中带着一种奇特的“定”,仿佛心有所属,不为外物所动,隐隐透着一股不属于宫廷的疏阔气息,程青怀感觉他,更像是一个习惯了江湖风雨,却甘愿困守孤城的游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