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香塔沉重的石门在身后缓缓闭合,将外界的风雨与追兵彻底隔绝。塔内并非想象中的漆黑或幽暗,反而笼罩在一片柔和而奇异的光晕之中。光线并非来自灯火,而是源自塔身内部那暗红色晶石本身,流转着温润的光泽,仿佛有生命在呼吸。空气中弥漫的香气浓郁了数倍,却不再令人心神摇曳,反而有一种凝神静气、涤荡尘虑的奇异功效。慕容渊只觉得浑身剧痛都减轻了几分,空乏的丹田也似乎有了一丝暖意。
塔内空间远比从外部看更加广阔,第一层便如同一个宏伟的殿堂,穹顶高悬,看不到尽头,四周矗立着九根需数人合抱的巨柱,柱身雕刻着日月星辰、花鸟虫鱼以及无数难以理解的古老符文,散发着沧桑磅礴的气息。殿堂中央,并非神像或祭坛,而是一个巨大的、缓缓旋转的混沌色雾气漩涡,漩涡中心幽深莫测,仿佛连接着另一个世界。
白发守塔人静立於雾气漩涡之前,身形仿佛与整个塔宇融为一体。他目光平静地看着相互搀扶、惊魂未定的四人,最终落在慕容渊和阿丑(萧镜璃)身上。
“香径叩门,心香为引,尔等已过第一关。”守塔人的声音在空旷的塔内回荡,空灵而悠远,“然,欲知塔中秘,需明‘香’之真意。”
他袖袍轻轻一拂,那缓缓旋转的雾气漩涡中,忽然升腾起三缕颜色各异、凝而不散的烟气。一缕赤红如血,炽烈奔放;一缕洁白如雪,纯净无暇;一缕幽暗如夜,深邃难测。
“此三问,答于本心,香自显形。”守塔人目光如古井深潭,看向慕容渊,“第一问,于你:香为何物?是惑人之魔障,还是醒世之清音?”
问题直指本源,简单却无比深邃。慕容渊心神剧震,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画面:贵妃精心调制的、能操控人心的“凝香”,雾隐寨中惑人心智的瘴气异香,断魂香径上勾人沉沦的迷神香,以及此刻塔内这令人心宁神安的净化之香……香,可以是杀人无形的毒药,也可以是救人性命的良方,其本质,在乎用者之心!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思绪,沉声答道:“香本无性,如水载舟,亦能覆舟。其为魔为圣,不在香本身,而在持香之人是正是邪,在用香之心是公是私!晚辈所见,香乃媒介,放大的是人心深处的欲望与信念!”
话音落下,那缕赤红如血的烟气猛然跳动,仿佛被注入了生命,竟化作一条微缩的血色龙影,围绕着慕容渊盘旋一周,发出无声的咆哮,最终没入他怀中那枚血诏令牌之中!令牌微微一热。
守塔人微微颔首,不置可否,目光转向阿丑:“第二问,于你:世人求香,或为权势,或为长生,或为情爱,或为解脱。你,求为何来?”
问题直叩阿丑心灵最深处。她一路追随,历经生死,所求为何?为复仇?她力量微薄。为真相?她所知有限。为荣华?她从未向往。一个个念头闪过,最终,她脑海中定格的是慕容渊浴血守护的身影,是灰衣人决然断后的背影,是石锋奄奄一息的惨状,是苏嬷嬷临终的嘱托……
泪水模糊了视线,阿丑抬起头,声音哽咽却异常清晰坚定:“我……我不知道什么大道理。我只求身边的人能平安活着,只求好人不再蒙冤,只求……付出真心的人不再被辜负!我不要香,我只要他们……都能好好的!”她的愿望如此简单,却又如此沉重,不掺杂一丝一毫的私欲。
那缕洁白如雪的烟气仿佛被这份纯粹到极致的心念所吸引,轻轻飘至阿丑面前,化作一朵晶莹剔透、含苞待放的莲花虚影,在她额前轻轻一触,随即消散,融入她发间那枚已失却灵性的骨簪。骨簪上的裂纹,似乎微不可查地弥合了一丝。
守塔人古井无波的眼中,似有微光闪过。他最后将目光投向那缕幽暗难测的烟气,却并未再提问,而是袖袍再次一拂。那幽暗烟气一阵扭曲,竟幻化出两个模糊的身影轮廓,一个隐约是慕容渊,挺拔孤傲,另一个依稀是阿丑,纤细坚韧。两个身影相对而立,中间却仿佛隔着一道无形的、深不见底的鸿沟,充满了宿命的悲怆与无奈。
“第三问,于尔等。”守塔人的声音带着一种洞悉命运的沧桑,“红尘万丈,因果纠缠。你二人之缘,起于血诏,系于危难。然,龙翔九天,雀栖檐下,本是云泥之途。纵有片刻交汇,终须各归其位。这份缘,是执念当斩,还是……强求逆天?”
此言一出,如同惊雷炸响在慕容渊和阿丑心头!守塔人竟直接点破了他们之间那层未曾言明、却日益深刻的情愫,以及横亘在两人之间那看似不可逾越的身份鸿沟与残酷现实!
慕容渊浑身一震,猛地看向身旁的阿丑。阿丑也抬起头,泪眼婆娑地望向他,眼中充满了茫然、恐惧,以及一丝深藏的不舍。太子与罪臣之女,皇权与孤女,这份感情,在世俗眼中本就是大逆不道,是注定悲剧的宿命。
塔内一片死寂,只有那象征着他们缘分的幽暗烟气在无声扭动,那无形的鸿沟仿佛在不断扩大,要将两人的身影彻底隔开。
慕容渊的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几乎无法呼吸。斩断?如何斩断?这一路走来,阿丑早已不是他需要保护的“责任”,而是融入他骨血中的牵挂,是他在这黑暗绝境中唯一的光亮。逆天?他如今自身难保,谈何逆天?
就在他心绪翻腾、几乎要被那宿命的压力压垮之际,阿丑却忽然向前迈了一小步,尽管身体因恐惧而微微颤抖,却异常坚定地,轻轻握住了他冰凉的手。
她没有看守塔人,而是仰头看着慕容渊,泪水滑落,却努力绽开一个带着泪花的、无比纯净的笑容,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我不知道什么云泥之别,也不知道什么天命难违。我只知道,没有他,我早就死了。他在哪里,我就在哪里。是缘是劫,我都认了。”
没有豪言壮语,没有山盟海誓,只有最简单、最直白的追随与认定。
这一刻,慕容渊心中所有的挣扎、所有的顾虑,都被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彻底击碎!一股汹涌的热流冲垮了理智的堤坝,他反手紧紧握住阿丑的手,用力之大,仿佛要将彼此的灵魂都揉为一体。他抬起头,迎向守塔人深邃的目光,原本苍白的脸上竟焕发出一种前所未有的神采,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世间规矩,由人而定!天上宿命,由我来破!我慕容渊在此立誓,无论前路是刀山火海,还是万丈深渊,只要我一息尚存,绝不负她!这份缘,我偏要强求,这天,我逆了又如何!”
轰——!
那缕幽暗的烟气在两人誓言落下的瞬间,猛然炸开!鸿沟的幻象寸寸碎裂,烟气并未消散,而是化作无数细碎的、闪烁着星辉的光点,如同夏夜萤火,温柔地环绕在紧紧相拥的两人周围,最终缓缓融入他们的体内。
守塔人静静地看着这一幕,良久,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那叹息中似有怜悯,有赞许,更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心香已具,缘法自成。”他缓缓转身,面向那混沌的雾气漩涡,“通往塔芯之路,就在眼前。但切记,塔内一瞬,外界或许已然天翻地覆。尔等所求的答案,或许……并非所愿。”
话音落下,那巨大的雾气漩涡旋转速度骤然加快,中心散发出强大的吸力!
“进去吧。答案,需要你们自己去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