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刚透进窗棂，清悦已坐在案前，手里轻轻摩挲着那对鹿角。昨夜胤禛睡下前还抱着它不肯撒手，嘴里念叨着“额娘说得对，看得清，才能动得准”。她嘴角微扬，可这笑意没在眼底停多久。
安蓉进来时脚步很轻，手里捧着一叠账册，却先低声道：“主子，回銮路上，有几个洒扫太监嚼舌根，说咱们永和宫……管得太宽了。”
清悦搁下鹿角，指尖在案角轻轻一点，“怎么说？”
“说您调度围场膳食、马料，连旗营炭火都过问，是‘内廷干外政’，听着像是……逾了本分。”安蓉声音压得更低，“话是从咸福宫那边传出来的，跟着走的几个答应常去宜妃跟前请安。”
清悦没出声，只拿过茶盏吹了口气。茶面浮着几片叶，旋了几圈就沉下去了。她放下杯子，指节在桌沿轻叩两下，“文墨呢？”
“在外头候着。”
“叫她进来，别惊动旁人。”
文墨进来时袖口沾着点灰，显是刚从外院回来。她站定后开口便简：“流言是从御膳房杂役口里先冒出来的，经了两个茶房嬷嬷，又传到马厩当值的小太监耳朵里。昨儿傍晚，有位内务府笔帖式的媳妇在针线局撞见宜妃身边的崔嬷嬷，两人说了半盏茶工夫的话。之后，这话就开始往下淌了。”
清悦点头，“查到谁往外递消息没有？”
“还没。但有个小太监今早被调去了西偏院烧火，原是在四阿哥书房外头扫地的。他姐姐在浆洗房，昨儿多领了一块粗布，说是‘有人赏的’。”
“人呢？”
“还在烧火，没放出来。”
清悦缓缓吸了口气，又吐出来。她没动怒，也没急着处置，反而起身走到柜前，打开一个小匣，取出一本薄册子，翻到一页空白处，写下“崔嬷嬷”三字，旁边记下时辰、地点，又划了一条线连向“内务府笔帖式家眷”。
她合上册子，对文墨道：“你继续盯着，别抓人，别吓人。我要知道每一句话打哪儿起，拐了几个弯，落进谁耳朵里。尤其留意近身伺候皇子的差役。”
文墨应了声“是”，退了出去。
安蓉站在一旁，有些不安：“主子，要不要去趟太后那儿？眼下风头不对，总得表个态。”
清悦摇头，“现在不去，反倒显得心虚。等会儿辰正，我照旧去晨省。该说的，一句不少；不该争的，一字不抢。”
她换上素净的旗装，领口镶一道青边，头上只插一根银簪。临出门前，回头看了一眼案上的鹿角，低声对安蓉说：“把那个收进柜子里，别摆在明处。”
太后那里一切如常。清悦进去时，几位年长妃嫔已在座，宜妃坐在靠窗的位置，手里捻着佛珠，见她进来，眼皮都没抬。清悦行礼如仪，轮到她说话时，只道：“此次秋狩，各宫协力调度，才没出岔子。奴婢不过记个数、核个量，全仗各位嬷嬷跑腿操心，实在不敢居功。倒是怕哪里疏漏，回头耽误了回銮行程，心里一直不安。”
太后点点头，“你素来稳妥，皇帝也夸你办事干净。只要守着规矩，尽心便是。”
宜妃这时轻笑一声，“可不是嘛，如今连外头营帐的炭火配多少，都要细细过问，真是‘干净’到骨子里了。”
清悦仿佛没听出话里的刺，只低头应道：“是，奴婢记着分寸。”
回来路上，风明显凉了。安蓉扶着她，一路无话。进了永和宫，胤禛正坐在窗下翻一本骑射图谱，听见动静抬头喊了声“额娘”。
他脸上有笑，可眼神有点沉。
清悦坐到他身边，摸了摸他的发辫，“怎么了？”
胤禛犹豫了一下，“阿哥们说……有人说您……不该插手外面的事。”
“哦？”清悦不动声色，“他们怎么说？”
“说女子不该管政务，不然就是‘牝鸡司晨’。”胤禛声音低下去，“额娘，您是不是……做错了？”
清悦把他拉进怀里，手轻轻拍着他背，“禛儿，你还记得昨天那只鹿吗？它跑得再快，力气再大，最后被人盯住，是因为它冲得太前，还是因为它挡了别人的路？”
胤禛摇头。
“都不是。”她声音平稳，“是因为有人怕它将来成了鹿王，挡了自己的道。”
胤禛仰头看她，“那我们怎么办？躲起来吗？”
“不。”清悦看着他眼睛，“我们走得正，账目清，话不多，事不躲。别人想泼脏水，就得自己先蹚泥。”
胤禛慢慢点头，抱紧了手里的图谱。
午后来了一拨人，都是永和宫底下管事的嬷嬷和领班太监。清悦没摆架子，让人搬了凳子，请她们坐下喝茶。
“我知道最近外头有些闲话。”她开门见山，“说我揽权，说我越界。我不辩，也不恼。只问你们一句：咱们宫里的账，有没有一笔对不上？份例有没有短过一人？办差有没有推诿扯皮？”
众人纷纷摇头。
“那就够了。”她端起茶，“风要吹，让它吹。我们只做一件事——守规矩，办实差。谁想找错，就让他来查。查得出，我认；查不出，那就别张嘴。”
一位老嬷嬷红了眼眶，“主子放心，咱们不是墙头草。您在，我们心里就有底。”
散了茶会，天已偏西。清悦回到内室，重新翻开那本册子，在“崔嬷嬷”那一行下添了一笔：“牵线者，内务府员外郎李氏妻”。又在旁边画了个圈，写上“西偏院烧火太监，张五，原值四阿哥书房外围”。
她提笔欲写下一个名字，门外安蓉匆匆进来，手里捏着一张纸条。
“主子，刚从内务府账房传出来的消息——昨日申时，有人以永和宫名义领了二十斤松炭，签的是您的花押。”
清悦笔尖一顿。
她没抬头，只问：“送去哪儿了？”
“西偏院灶上。”
她慢慢把笔搁下，墨汁在纸上洇开一个小点。
窗外传来扫帚划过青砖的声音，一下，又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