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军家属院坐落在长安城西北角,紧挨着禁军大营的后墙,像一块被遗忘的补丁,缝在繁华都城的边缘。两扇斑驳的木门常年敞开着,门轴上的漆皮像干枯的树皮一样卷曲脱落,露出里面暗沉的木头纹理,摸上去糙得硌手,仿佛能磨掉一层皮。门环是用熟铁打的,被无数只手摩挲得锃亮,上面刻着的 “军” 字已经被磨得只剩个模糊的轮廓,像团化开的墨,又像个欲言又止的秘密。
门前的空地上,几根晾衣绳被拉在两棵老槐树上,绳子是用麻绳和布条拧成的,被晒着的士兵旧衣坠得弯弯的,像拉满的弓弦。那些粗布军装大多是灰扑扑的,袖口和裤脚磨得发亮,泛着油光,上面还沾着未洗干净的油渍和汗渍,有的地方甚至能看到暗红色的血痕 —— 那是去年和突厥人厮杀时留下的,血渍已经发黑,像干涸的溪流。风一吹,衣服哗啦啦地响,像一面面褪色的旗帜在诉说着军营的故事,又像无数个士兵在低声叹息。
树下拴着一头老黄牛,正慢条斯理地嚼着干草,嘴角挂着白沫,尾巴时不时甩一下,驱赶着嗡嗡作响的苍蝇。牛旁边堆着几捆柴火,柴火垛上落着几只麻雀,叽叽喳喳地啄着里面的草籽,见有人来,“扑棱” 一声飞走了,留下几片羽毛在空中打着旋儿飘落。
小翠提着一篮桂花糕,脚步放得极轻,绣花鞋踩在青石板路上,几乎听不到声音,像怕踩碎了地上跳跃的阳光。篮子是城南竹器铺张老汉新编的,竹篾泛着青绿色的光泽,带着新鲜竹子的清香,边缘用红绳缠了三圈,打了个俏皮的蝴蝶结,红绳的末端还坠着两个小小的铃铛,走起来却不响 —— 她特意用棉花把铃铛芯塞住了。
外面裹着块淡青色的棉布,上面绣着几枝兰草,叶片上的脉络用银线勾勒,是她前几日趁着武媚娘午睡时绣的,针脚细密得像蚂蚁爬过,看着倒有几分雅致。她的指尖在布面上轻轻划过,能感受到银线凸起的纹路,心里暗暗祈祷:可千万别出什么岔子。
篮子里的桂花糕还冒着热气,蒸腾的白气透过棉布的缝隙往上蹿,在篮沿凝成细小的水珠,像眼泪一样滚落。甜香混着桂花的清芬,像只无形的手,勾着人的鼻子往院里钻。院门口趴在地上的大黄狗被香味勾醒,耷拉着的耳朵抖了抖,抬起头,吐着舌头对着小翠摇了摇尾巴,尾巴尖扫过地上的尘土,扬起一小片灰,落在它的鼻尖上,它也只是打了个喷嚏,懒得动弹。
这大黄狗是去年冬天从军营里抱回来的,据说是条军犬的后代,平日里看着懒洋洋的,却异常警觉,陌生人只要靠近院门三步,它就会汪汪大叫。此刻它对着小翠摇尾巴,显然是把她当成了自家人。
她的表哥周大柱是军营里的伙夫,四十出头的年纪,身材微胖,脸上总是带着憨厚的笑,眼角堆着几道笑纹。他平日里负责给禁军士兵蒸馒头、熬菜汤,和面的力气比谁都大,蒸出的馒头暄软可口,士兵们都爱叫他 “周馒头”。他没什么大本事,却最是疼小翠。
去年她刚来长安时,兜里揣着的几文钱被小偷扒了,站在朱雀大街上哭,是表哥骑着一头瘦驴经过,认出了她 —— 她发间插着的银簪还是小时候外婆给的,表哥一眼就认了出来。表哥把她领到家属院,表嫂给她煮了碗热汤面,面条上飘着葱花和两个荷包蛋,那碗带着暖意的汤面,是她在长安感受到的第一份温情。
表嫂王氏是个爽朗的妇人,三十出头的年纪,手脚麻利得像阵风。她的脸颊因为常年操劳而有些粗糙,却透着健康的红晕,眼睛像秋水一样明亮,看人时带着股直爽劲儿。此刻她正坐在院门口的小马扎上纳鞋底,小马扎是用几根木条钉的,凳面用麻绳编着,已经磨得发亮。
粗麻线在她手里 “嗖嗖” 地穿梭,穿过厚厚的千层底时,发出 “嗤啦” 的轻响,像春蚕在啃桑叶。她的头发用一根牛角木簪绾着,木簪上刻着简单的花纹,几缕碎发垂在额前,被阳光照得透亮,能看到发间夹杂的几根银丝 —— 那是常年操持家务熬出来的。她的手指粗糙,指腹上布满老茧,却异常灵活,穿针引线的动作一气呵成。
“哎哟,你这丫头,可算来了!” 见小翠进来,王氏立刻放下手里的针线,脸上的皱纹像水波一样漾开,堆起热情的笑,“你表哥前儿个还念叨呢,说‘小翠怎么这阵子没来?是不是香露坊的活计太忙,把咱这穷亲戚忘了?’” 她说着,站起身拍了拍围裙上的线头,围裙是用军营里淘汰的旧帐篷布改的,深灰色的布面上还留着几个补丁,针脚歪歪扭扭的,一看就知道是表哥的手艺 —— 他总说自己是粗人,缝补的活计只能勉强看。
小翠笑着走上前,将篮子递过去,手腕上的银镯子随着动作叮当作响,那镯子是武媚娘赏的,上面刻着缠枝纹,虽不名贵,却很精巧。“表嫂,这是我家娘娘新做的桂花糕,用的是今年新收的桂花,在院子里晒了三天,香气正浓着呢。让我给表哥和你送来尝尝鲜,刚出锅没多久,还热着呢。” 她的声音清脆得像山涧的泉水,带着几分怯生生的甜,眼睛里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王氏接过篮子,入手沉甸甸的,指尖立刻感受到棉布下传来的暖意,像揣着个小火炉。鼻尖萦绕着桂花糕的甜香,她忍不住咽了口唾沫,喉结上下动了动,笑着说:“你家娘娘就是客气,上回送的杏仁酥还没吃完呢,锁在柜子里,给大柱当夜班的点心,又让你送东西来。快进屋,外面风大,仔细吹着头疼。” 她说着,掀开篮子上的棉布,准备拿出一块尝尝。
就在这时,她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盒盖内侧 —— 那里贴着一张油纸,油纸是包糕点时垫着防粘的,上面却用胭脂细细地写着 “问夜班” 三个字。那胭脂是上个月小翠给她的,说是香露坊剩下的边角料,颜色艳得像三月的桃花,涂在唇上能保持一整天。
王氏的手顿了一下,捏着糕点的手指微微收紧,指甲掐进了松软的糕体里,挤出一点淡黄色的糕屑。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像受惊的兔子竖起耳朵,飞快地扫视了一圈四周,见没人注意,随即又恢复了常态,不动声色地拿起一块糕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嗯,真香!这手艺,就是宫里的御厨也未必比得上,甜而不腻,桂花味正得很!你家娘娘真是好本事,不仅会调香,点心也做得这么好。”
小翠看着她的反应,心里悄悄松了口气,像卸下了压在胸口的石头。这 “问夜班” 三个字,是她和表嫂早就约定好的暗号。上次来的时候,她借着闲聊的由头,红着眼圈跟表嫂说自己夜里总做噩梦,梦见表哥在军营里被黑影追杀,想问问表哥军营里夜间值班的事,看看有没有什么忌讳,能不能求个平安符戴在身上。
当时表嫂就明白了她的意思,拍着她的手说:“傻丫头,别胡思乱想。你表哥壮实着呢,能有什么事?不过你要是真有什么想知道的,就用胭脂在纸上写这三个字,表嫂帮你留意着。” 此刻见表嫂的反应,显然是看懂了暗号。
“表嫂喜欢就好,我家娘娘说了,要是表嫂爱吃,过几日再让我送些来。” 小翠笑着说,眼神却像探照灯一样在王氏脸上打转,想从她的表情里看出点什么。表嫂的嘴角虽然挂着笑,可捏着糕点的手却有些僵硬,指关节微微发白,显然是心里有了计较。
王氏将手里的鞋底和针线往小马扎上一放,针线笸箩里的顶针 “当啷” 一声掉在地上,在青石板上滚了两圈,停在大黄狗的爪子旁。大黄狗懒洋洋地瞥了一眼,又把头趴在地上睡了。她弯腰捡起来,拍了拍手上的灰,顶针上沾了些线头,她用指甲刮掉:“快进屋坐,我去给你倒碗水。灶上还温着红枣茶,是前儿个托人从城外买来的灰枣,甜着呢,给你沏一碗,暖暖身子。你表哥今儿个轮休,昨儿个值了一夜班,正在屋里补觉呢,我去叫他起来。”
“别,表嫂,” 小翠连忙拉住她的胳膊,袖口的流苏扫过王氏的手背,痒痒的,“让表哥歇着吧,他辛苦。我就是来看看你们,坐会儿就走,不耽误你们干活。再说了,我也怕吵着表哥睡觉,他要是被吵醒了,怕是要闹脾气呢。” 她可不想惊动表哥,表哥性子直,眼里容不得沙子,对纥干承基更是敬重有加,要是知道她在打探军营的事,指不定会急得跳脚,说不定还会跑去跟纥干承基禀报 —— 那可就全完了。
王氏看了她一眼,眼角的皱纹里藏着了然的笑意,点了点头:“也行,那你先坐着,我去给你端点瓜子来。前儿个你张婶送的南瓜子,自家种的,颗粒饱满,我用盐炒了炒,喷香。” 她说着,提着篮子往屋里走,脚步比刚才快了些,粗布裙摆扫过门槛,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有什么急事在催。
小翠跟在她身后走进屋。屋里的陈设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一张破旧的木桌摆在当间,桌面被磨得发亮,能映出人影,边缘缺了个角,用铁皮钉着,铁皮已经生锈,像块难看的伤疤;几条长凳东倒西歪地放着,凳腿用布条缠着,大概是怕走路时发出声响惊扰了谁,布条的颜色五花八门,显然是用旧衣服改的。
墙角堆着些杂物,有表哥穿旧的军靴,靴底磨平了,鞋帮上沾着泥渍,鞋带是新换的麻绳;有打满补丁的麻袋,麻袋里装着些土豆和红薯,是从乡下老家带来的;还有半袋没吃完的小米,袋子口用绳子扎着,露出金黄的米粒,散发着淡淡的米香。
墙上挂着表哥的弓箭,弓梢已经有些磨损,露出里面的木头纹理,弓弦松垮垮的,像根没拉紧的橡皮筋,箭囊里插着三支羽箭,箭杆上的漆皮剥落了大半,箭头却依旧锋利,闪着寒光。那是表哥年轻时用的,现在虽然当了伙夫,却总舍不得扔,说那是他的念想。
屋顶的茅草有些漏,阳光透过缝隙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撒了一把碎金子。空气中漂浮着细小的尘埃,在光柱里缓缓游动,还混着淡淡的烟火气和小米的清香 —— 那是这个家独有的味道,朴素而温暖。
王氏把篮子放在桌上,转身去灶房倒水,临走前还不忘给她使了个眼色,眼皮飞快地眨了两下,像只受惊的鸟儿,示意她等会儿有话说。小翠会意,坐在长凳上,双手放在膝盖上,手指紧张地绞着衣角,衣角被绞得皱巴巴的。
她的眼睛却忍不住打量着屋里的一切,心里像揣了只兔子,“砰砰” 直跳,撞得肋骨都发疼。桌上放着一个豁口的粗瓷碗,碗里还剩点米汤,已经结了层膜;墙角的蜘蛛网沾着灰尘,网中央趴着一只大蜘蛛,一动不动地等着猎物;房梁上挂着一串干辣椒和玉米棒子,红的红,黄的黄,倒添了几分生气。
她不知道表嫂能不能打探到有用的消息,也不知道这看似平静的军营里,到底藏着什么惊涛骇浪。但她知道,自己必须小心谨慎,一步都不能错 —— 这不仅关系到武媚娘的嘱托,更关系到表哥表嫂的安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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