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令人窒息的死寂,如同凝固的沥青,粘稠地包裹着整个金碧辉煌却冰冷刺骨的大厅。空气里残留的香槟气泡破裂声都清晰可闻,无数道目光如同被冻结的冰棱,钉在二楼那道如同暗夜君王般的身影上,钉在狼狈跪地、半边脸肿得如同发酵馒头、嘴角淌血的陆铭轩身上,最终,又带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重重地落回我的身上。
傅司寒最后那个轻飘飘的“脏”字,像一把无形的冰锥,狠狠凿穿了陆家最后一块遮羞布。陆父的脸色由青转白,再由白转成一种死灰般的绝望,嘴唇哆嗦着,却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用一种混杂着恐惧和怨毒的眼神死死盯着二楼。陆家的保镖僵在原地,如同被施了石化术。
而我自己,挺直如标枪的脊背下,每一根神经都在疯狂尖叫!刚才扇出那一耳光的决绝和力量,如同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和深入骨髓的冰冷。掌心还残留着扇在陆铭轩脸上时那火辣辣的反震感,指尖却冰凉刺骨。傅司寒那如同深渊般莫测的目光,像无形的探针,刺得我灵魂都在颤栗。
不能留在这里!一刻都不能!
这个念头如同惊雷在脑海中炸响!趁着全场都被傅司寒那恐怖威压震慑的短暂真空,趁着陆家人惊魂未定、羞愤欲绝却不敢妄动的间隙!
走!
身体比思维更快!我猛地收回钉在陆铭轩身上的、如同看垃圾般的冰冷视线,甚至没有再看二楼那个危险的男人一眼!素白的旗袍下摆如同惊鸿般旋起!沾染着母亲暗褐色血迹的裙裾在混乱的光影中划出一道凄艳决绝的弧线!
没有一丝犹豫!没有半分留恋!我如同离弦之箭,猛地转身,朝着大厅那扇巨大、沉重、象征着囚笼出口的鎏金雕花大门冲去!
“拦住她!”陆父终于从巨大的羞辱和恐惧中挣脱出来,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如同困兽般的嘶吼!
几个离门最近的保镖如梦初醒,脸上凶光一闪,下意识地就要扑过来拦截!
“嗯?”
一声极轻、却如同带着冰渣的鼻音,再次从二楼飘落。
仅仅是一个音节。
那几个凶神恶煞的保镖,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前冲的动作瞬间僵死!脸上血色尽褪,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他们甚至不敢抬头去看二楼,身体筛糠般抖动着,硬生生地钉在了原地,如同几尊可笑的雕塑!
傅司寒!又是他!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我没有回头,甚至没有停顿!借着这用恐惧铸就的短暂通道,用尽全身的力气,猛地撞开了那扇沉重的大门!
“哐当——!”
巨大的撞击声在身后响起!
门外,清冷带着寒意的夜风如同无数把冰刀,瞬间劈头盖脸地砸了过来!裹挟着城市夜晚特有的喧嚣和尘埃,狠狠灌入我的口鼻,冲散了身后那令人作呕的香氛和血腥!
自由!
冰冷的空气涌入肺叶,带来一种近乎灼烧的刺痛感,却无比清晰地提醒着我——出来了!
身后,是灯火通明、喧嚣混乱、如同巨大怪兽张开巨口的苏家别墅。里面是恨不得将我生吞活剥的陆家人,是刻骨仇恨的苏正宏和王美娟,是那个如同深渊般莫测的傅司寒。
而前方,是无边无际的、被城市霓虹映照得光怪陆离的黑暗。
没有车。没有接应。只有身上这件单薄的、染血的素白旗袍,和脚下这双为了搭配那件可笑礼服而穿上的、几乎能崴断脚踝的细高跟鞋。
“快!抓住那个贱人!”
“别让她跑了!”
“封锁所有出口!”
陆家保镖的怒吼和急促的脚步声如同附骨之蛆,从身后敞开的、如同怪兽巨口般的大门内汹涌而出!刺目的手电光柱如同毒蛇的信子,在夜色中疯狂扫射!
心脏瞬间沉到谷底!傅司寒能震慑他们一时,却不可能一直庇护我这个“变数”!
跑!
脑子里只剩下这一个字!身体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潜能!我猛地踢掉脚上那双碍事的高跟鞋!冰冷的、粗糙的水泥地面瞬间硌疼了赤裸的脚心,尖锐的碎石刺入皮肉,带来钻心的疼痛!但这疼痛却像一剂强心针,刺激着麻木的神经!
顾不上!什么都顾不上!
我赤着脚,如同亡命的困兽,一头扎进别墅外那片精心修剪、此刻却显得危机四伏的园林!尖锐的灌木枝条如同恶毒的鞭子,狠狠抽打在裸露的手臂和小腿上,划开一道道细密的血痕!冰冷的露水浸透了单薄的旗袍下摆,紧紧贴在皮肤上,带来刺骨的寒意!
身后,凌乱的脚步声和手电光柱越来越近!保镖粗重的喘息和叫骂声如同催命的魔音!
“这边!我看到影子了!”
“包抄过去!抓住她!”
心脏狂跳得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肺部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的铁锈味!脚底早已被碎石和荆棘刺得血肉模糊,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身体里的力气在飞速流逝,冰冷的绝望如同毒蛇,缠绕上脖颈!
难道刚逃出虎口,又要落入狼爪?!难道重活一世,还是摆脱不了被碾碎的命运?!
不!绝不!
就在这濒临绝望的瞬间,一个模糊的、几乎被尘封在记忆角落的地址,如同黑暗中的萤火,猛地跳入脑海!
城西!梧桐巷!十七号!
外婆!
那个唯一真心待我的老人!那个在母亲去世后,被苏正宏和王美娟刻意疏远、甚至污蔑为“老糊涂”的老人!前世,直到我惨死,都未能再见她一面!只听说她身体不好,独自住在老城区的旧屋里……
那里!只有那里!是苏家和陆家势力暂时无法触及的、唯一的避风港!
希望如同微弱的火苗,瞬间点燃了即将熄灭的意志!
我猛地改变方向,不再盲目地在园林里乱窜,而是凭借着前世模糊的记忆和对危险的直觉,朝着别墅区最偏僻、围墙最矮的西北角冲去!身后追兵的叫骂和脚步声被茂密的林木暂时阻隔!
近了!更近了!
一道爬满藤蔓的低矮围墙出现在视线尽头!围墙外,是车流稀少、灯光昏暗的辅路!
拼了!
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猛地加速!赤裸的、布满伤痕和污泥的脚狠狠蹬在粗糙的墙面上!尖锐的刺痛传来!身体借力向上蹿升!手指死死抠住冰冷的、湿滑的砖缝!旗袍下摆被尖锐的藤条勾住,发出刺耳的撕裂声!顾不上!
“她在那边!翻墙了!快追!”保镖的怒吼近在咫尺!
“嘶啦——!”布料彻底撕裂!我顾不上春光乍泄的狼狈,手脚并用,以一种极其难看的姿势,狠狠翻过了围墙!
身体重重地摔在围墙外冰冷坚硬的水泥路面上!五脏六腑都仿佛移了位!剧痛瞬间席卷全身!眼前阵阵发黑!
不能停!停下就是死!
我挣扎着爬起,甚至来不及看一眼擦破流血的手肘和膝盖,踉跄着冲上辅路!一辆闪烁着“空车”红灯的出租车,如同神迹般,正从不远处缓缓驶来!
“停车!!”我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声音沙哑破碎,带着濒死的绝望!
刺耳的刹车声响起!出租车猛地停在我面前。
我拉开车门,如同濒死的鱼跃入水中,重重地摔进后座!
“开车!快开车!城西梧桐巷十七号!快!”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和脱力而剧烈颤抖!
司机是个面相憨厚的中年男人,被我浑身是血(主要是脚底和手臂的划伤)、衣衫撕裂(旗袍下摆被围墙藤条撕开一道大口子)、赤着双脚的狼狈模样吓了一跳,又听到后面追兵逼近的叫骂和手电光,脸色一变,二话不说,猛地一脚油门!
出租车如同离弦之箭,冲入沉沉的夜色!
后视镜里,几个陆家保镖气急败坏地冲出辅路,对着绝尘而去的车尾灯徒劳地挥舞着拳头,身影迅速缩小,最终被无边的黑暗吞噬。
“呼……呼……”我瘫软在后座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冰冷的汗水混合着灰尘和血渍,顺着额角滑落。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全身的伤痛,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炸开。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和刺骨的寒意如同潮水般涌来,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
“姑娘……你……你这是……”司机透过后视镜,担忧地看着我,欲言又止。
“别问……快开……”我闭上眼,声音嘶哑微弱,将所有翻腾的情绪死死压在心底。恨意如同岩浆在冰层下奔涌,但此刻,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对那个遥远老屋的、近乎本能的渴望。
车子在夜色中疾驰,窗外的霓虹光影飞速倒退,模糊成一片光怪陆离的河流。繁华的都市中心被远远抛在身后,高楼大厦逐渐被低矮破旧的楼房取代,路灯也变得稀疏昏黄。空气里弥漫的香水味被老城区特有的、混合着煤烟、潮湿和淡淡食物馊味的复杂气息取代。
不知过了多久,车子终于拐进一条狭窄得仅容一车通过的巷子。坑洼的水泥路面颠簸得如同在海上行船。两旁是低矮的、墙面斑驳的旧式平房,窗户里透出昏黄暗淡的灯光。巷子深处,一盏锈迹斑斑、光线昏黄的路灯下,一个歪歪扭扭、几乎被爬山虎覆盖的门牌钉在墙上——梧桐巷十七号。
到了。
付了车钱(幸好旗袍暗袋里还藏着几张零钱),我踉跄着推开车门。冰冷的夜风夹杂着巷子里特有的潮湿霉味扑面而来,让我打了个寒噤。赤裸的、布满伤口和污泥的脚踩在冰冷粗糙的水泥地上,每一步都钻心地疼。
眼前是一个小小的、几乎被岁月遗忘的院落。低矮的砖墙爬满了枯萎的藤蔓,一扇掉漆严重的暗红色木门紧闭着,门环上锈迹斑斑。院子里似乎种着些什么,在昏黄路灯下只能看到模糊的黑影。整个院子透着一股破败、萧索,却又奇异的……宁静。
与身后那个喧嚣、冰冷、充满算计和血腥的世界,格格不入。
这就是外婆住的地方?那个在我模糊记忆里总是带着温暖笑容的老人,就独自生活在这方小小的、被遗忘的天地里?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酸涩难言。
我拖着疲惫不堪、伤痕累累的身体,一步步挪到那扇暗红色的木门前。冰冷的铁门环入手沉重而粗糙。我抬起手,想要敲门,指尖却在触碰到冰冷铁环的瞬间,剧烈地颤抖起来。
近乡情怯?不,是恐惧。恐惧看到外婆因岁月和疏离而变得陌生的脸,恐惧自己这副狼狈不堪的模样会吓到她,更恐惧……将身后那些豺狼的视线和危险,引到这方唯一的净土。
就在我犹豫不决、指尖冰冷僵硬的时候——
“吱呀——”
一声干涩喑哑的摩擦声。
那扇沉重的、仿佛尘封了许久的暗红色木门,竟从里面被缓缓拉开了一条缝隙!
昏黄温暖的光线,如同破开黑暗的利剑,瞬间从门缝里倾泻而出,柔柔地洒在我赤裸的、沾满泥污和血渍的脚上,带来一丝久违的暖意。
一个佝偻、瘦小的身影,出现在门缝后的光影里。
花白的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一丝不苟的旧式发髻。脸上布满刀刻般的深深皱纹,如同干涸龟裂的土地,写满了岁月的沧桑。身上穿着一件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深蓝色旧布褂。
是外婆!周外婆!
尽管隔了二十年的生死轮回,尽管她比记忆中苍老佝偻了太多太多,但我绝不会认错那双眼睛!
那双浑浊却并不昏聩的眼睛,在昏黄灯光的映照下,此刻正透过门缝,静静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和探究,落在我身上。她的目光扫过我染血的素白旗袍,扫过我赤裸的、伤痕累累的双脚,扫过我苍白如鬼、布满泪痕和污渍的脸……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巷子里是死一般的寂静,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几声狗吠,和夜风吹过枯藤的呜咽。
外婆浑浊的眼睛,在看清我脸上泪痕和眼中那无法掩饰的绝望与惊惶的瞬间,猛地收缩了一下!那里面深藏的警惕如同冰雪消融,瞬间被一种难以言喻的、巨大的震惊和痛楚所取代!
她握着门框的手,那只布满老年斑和青筋、如同枯枝般的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晚……晚晚……?” 一个极其干涩、沙哑,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的声音,从外婆干裂的嘴唇里艰难地挤了出来。那声音轻飘飘的,仿佛怕惊碎了什么,却像一道惊雷,狠狠劈开了我强撑的冰冷外壳!
所有的坚强,所有的防备,所有的恨意在听到这声呼唤的瞬间,如同被阳光照射的坚冰,轰然崩塌!
“外婆——!!!”
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带着积压了两世的委屈、绝望、痛苦和无法言说的思念,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从我喉咙深处爆发出来!眼泪如同开闸的洪流,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
我再也支撑不住,身体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猛地向前扑去!不是走向,而是用尽了全身仅存的力气,狠狠地撞开了那扇半开的木门,如同离巢的幼鸟终于找到了归途,带着满身的伤痕和冰寒,一头扎进了那个佝偻却无比温暖的怀抱里!
“外婆!外婆!!” 我死死地抱住外婆瘦小佝偻的身体,如同溺水之人抱住唯一的浮木!脸深深埋进她散发着淡淡皂角清香和陈年草药气息的旧布褂里,放声痛哭!身体因为剧烈的哭泣和虚脱而无法控制地颤抖着。
外婆的身体在我扑入怀中的瞬间猛地一僵,随即,那双枯瘦却异常有力的手臂,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颤抖的力道,紧紧地、紧紧地回抱住了我!
她抱得那么用力,仿佛要将我揉碎,嵌进她干瘦的身体里!仿佛要将我身上所有的冰冷、伤痛和绝望都吸走!
“晚晚……我的晚晚啊……” 外婆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同样带着无法抑制的哽咽和颤抖,干枯的手指一遍遍地、近乎慌乱地抚摸着我的头发,我的脊背,仿佛在确认这不是一场幻梦。“不怕了……不怕了……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她的声音很轻,很沙哑,却像最温暖的泉水,缓缓注入我冰冷刺骨、千疮百孔的灵魂深处。那怀抱并不宽厚,甚至有些硌人,却是我两世为人,感受到的唯一真实的、毫无保留的温暖和依靠!是地狱归途中,唯一亮起的灯塔!
“外婆……他们……他们都欺负我……都想我死……” 我语无伦次地哭诉着,像个真正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将所有的恐惧、怨恨和绝望都倾倒在这温暖的港湾。
“外婆知道……外婆都知道……” 外婆的声音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悲凉和沉重,她更紧地抱住了我,下巴轻轻抵在我的头顶,那枯瘦的身体里仿佛蕴含着支撑天地的力量。“晚晚不怕……天塌了……”
她的话语微微一顿,抱着我的手臂再次收紧,带着一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决绝,清晰地、一字一顿地在我耳边响起:
“外婆扛!”
“外婆扛……”
这三个字,如同带着千钧之力的磐石,狠狠砸进我汹涌的情绪漩涡!又像是最坚固的壁垒,瞬间将我摇摇欲坠的世界撑起!
哭声戛然而止。
我猛地抬起头,泪眼婆娑地望着外婆那张布满皱纹、写满心疼与决绝的脸。昏黄的灯光下,她浑浊的眼底深处,没有一丝一毫的怀疑和退缩,只有一种历经沧桑后的、磐石般的坚定!那眼神仿佛在说:孩子,无论你经历了什么,无论你将要面对什么,只要回到这里,外婆就是你的天!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暖流,混合着更加汹涌的泪水,再次决堤而出!但这一次,不再是绝望的悲鸣,而是找到了归途的宣泄!
外婆没有再说话,只是用那双布满老茧和岁月痕迹的手,极其轻柔地、一遍遍地擦拭着我脸上的泪水和污渍,动作小心翼翼,仿佛在擦拭一件稀世珍宝。
她扶着我,动作缓慢却异常坚定,一步步挪进小院,反手关上了那扇沉重的、隔绝了外面冰冷世界的暗红色木门。
“咔哒。”
一声轻响,门栓落下。
小小的院落展现在眼前。比外面看到的更显破旧,却充满了生活气息。角落里堆着码放整齐的柴火,屋檐下挂着几串红辣椒和干玉米,院角用碎砖围起了一小片土地,里面种着些蔫头耷脑、在寒风中瑟缩的青菜。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带着泥土和草药味的清香。
正对着院门的,是一间低矮的旧瓦房。窗户糊着旧报纸,透出昏黄温暖的光。
这就是外婆的灯塔。破败,狭小,却是我此刻唯一的、也是最坚固的堡垒。
外婆扶着我,走进那间低矮却温暖的小屋。屋内的陈设极其简陋,一张老旧的木床,一张掉漆的方桌,两把磨得光滑的竹椅,一个黑黢黢的灶台,还有一个塞满了瓶瓶罐罐的旧木柜。空气里弥漫着更浓郁的草药味。
“坐下,快坐下,让外婆看看你的脚……” 外婆的声音带着急切的心疼,将我按坐在一张竹椅上。她颤巍巍地端来一盆冒着热气的温水,又翻出一个同样古旧的木箱。
当那盆温热的水包裹住我冰冷刺骨、布满伤口和污泥、早已血肉模糊的双脚时,一股钻心的刺痛混合着暖流瞬间席卷全身,让我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身体微微蜷缩。
“忍一忍,晚晚,忍一忍……” 外婆的声音带着颤抖的心疼,她蹲下身,用一块柔软的旧布,沾着温水,极其轻柔地、一点点地擦拭着我脚上的污泥和凝结的血块。浑浊的老泪,无声地滴落在盆中的热水里。
看着外婆佝偻着背、满头银发、小心翼翼为我清洗伤口的苍老身影,巨大的酸楚和愧疚如同巨石,狠狠砸在心头。前世,我到底错过了多少?又让她在这破旧的小屋里,独自承受了多少担忧和思念?
“外婆……对不起……” 我哽咽着,声音嘶哑。
“傻孩子……” 外婆抬起头,布满皱纹的脸上努力挤出一个安慰的笑容,浑浊的眼里却含着泪光,“跟外婆说什么对不起……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她仔细地为我清洗干净双脚的伤口,又从那旧木箱里翻找出一个同样古旧的青花瓷小罐,打开盖子,一股浓烈而奇异的药香瞬间弥漫开来。罐子里是黑乎乎的、如同凝固油脂般的药膏。
外婆用指尖小心翼翼地挖出一点药膏,那药膏在昏黄的灯光下,竟泛着一种极其微弱的、近乎透明的、如同活物般的暗红色光泽!她将药膏极其轻柔地涂抹在我脚底最深的伤口上。
药膏触及伤口的瞬间,一股难以形容的清凉感瞬间压过了火辣辣的疼痛!那感觉,如同最纯净的冰泉注入灼热的伤口,带着一种奇异的、滋养生命的温和力量!脚底血肉模糊的刺痛感,竟在短短几秒钟内,奇迹般地缓和了大半!
“外婆,这药……” 我惊讶地看着那罐泛着奇异光泽的药膏。
外婆没有立刻回答,只是专注地为我涂抹着药膏。昏黄的灯光下,她低垂的眼睑遮掩了眼底深处的复杂情绪。直到将两只脚的伤口都仔细处理好,她才缓缓盖上药罐,动作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珍重。
“这是……你妈妈留下的方子……” 外婆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浓浓的追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哀伤。她抬起浑浊的眼,目光越过我,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陷入了遥远的回忆。
“她走之前……只留下了这个……说……” 外婆的声音顿了顿,带着无尽的怅惘和一种深埋心底的痛,“关键的时候……能救命……”
妈妈留下的方子?关键时候能救命?
我的心脏猛地一跳!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向墙角那片小小的、在寒风中瑟缩的菜地。外婆顺着我的目光看去,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放下药罐,颤巍巍地走到墙角那片不起眼的菜地旁。
她蹲下身,枯瘦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拨开几片蔫黄的青菜叶子,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初生的婴儿。
昏黄的灯光下,菜地角落的泥土里,几株形态奇特的植物显露出来。它们只有巴掌高,叶片呈现出一种极其少见的、近乎墨玉般的深紫色,脉络却是诡异的暗金色。最令人心惊的是,在那墨紫色的叶片簇拥中心,静静地生长着几朵指甲盖大小、如同凝固血滴般的暗红色菌菇!那菌菇表面光滑,在灯光下泛着一种湿润的、仿佛活物般的诡异光泽,散发着与刚才那药膏同源的、浓烈而奇异的药香!
血灵芝!
我瞳孔骤然收缩!前世只在一些极其隐秘的古籍残页中见过只言片语的描述!传说中能解百毒、续断脉、甚至……起死回生的神物!只生长在至阴至秽、却又蕴含一丝地脉生机的绝地!千金难求!万金难觅!
它竟然……就生长在外婆这破旧小院的菜地角落里?!
外婆枯瘦的手指极其轻柔地拂过那几朵暗红如血的菌盖,浑浊的眼底深处,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光芒,有珍视,有哀伤,更有一丝……深埋的、如同守护着惊天秘密般的沉重。
她转过头,昏黄的灯光在她布满皱纹的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那双浑浊却锐利的眼睛,透过跳跃的灯火,直直地看向我,仿佛要穿透我的灵魂。
“晚晚……” 外婆的声音干涩而低沉,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悲凉和一种不容置疑的凝重,清晰地、一字一顿地在小小的、弥漫着药香和暖意的旧屋里响起:
“你妈妈她……不是病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