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宁元年六月的河北,热浪灼人,土地龟裂。但在这片焦土之上,一场与天争命的秩序之战,正因几个关键人物而呈现出与历史截然不同的面貌。
大名府,经略使司衙署。
富弼一身紫袍,坐于正堂。他虽年过花甲,鬓发已苍,但目光如炬,不怒自威。他面前,站着几名刚从下面州县赶回来的转运司官员,个个汗透重衣,面色惶恐。
“报、禀经略使!”为首一人声音发颤,“卑职奉命督查磁州粮仓,发现……发现仓监与胥吏勾结,以陈米充新,克扣赈粮近三成!”
富弼没有说话,只是用手指轻轻敲着案几。那“笃、笃”的声响,在寂静的大堂里如同催命的鼓点。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让堂下众人腿肚子发软:
“磁州通判,可知情?”
“似、似有默许……”
“好。”富弼点了点头,对身旁的掌书记道:“拟札。磁州通判、仓监,并一干胥吏,即刻锁拿,押送大名府!其职由副贰暂代。
将此事通报河北东西路各州县——”他顿了顿,声音陡然转厉,“告诉他们,我富弼还没死!谁再敢在灾民口中夺食,这两颗人头,就是榜样!”
这道命令伴随着富弼的赫赫威名,如同凛冬寒风,瞬间刮遍河北官场。所有人都记起来了,这位老臣当年是如何在契丹大军压境时面不改色,救大宋水火之间的。
军队系统因他的威望而令行禁止,地方官僚因他的铁腕而不敢怠惰。这就是赵顼派他来的核心原因——只有他,能镇住河北的骄兵悍将和积年老吏。
后堂之内,欧阳修的状况则令人担忧。他本就年老体弱,连日来的高强度操劳,让他不时剧烈地咳嗽,面色蜡黄。
但他依旧坚持坐在案前,处理着如山的文书。他的作用,与富弼的“刚”形成了完美的“柔”的互补。
他没有富弼那样足以让武夫胆寒的威望,但他有另一种力量。此刻,他正提笔给几位门生故旧写信,这些门生如今或为地方知州,或是江南豪商。
“……河北惨状,字难尽述。黎民待毙,嗷嗷如雏鸟。望贤契(贤侄)念在天下苍生,或劝谕地方捐助粮米,或联络商贾速运药材……此非为公门私谊,实为士大夫济世之本也……”
他的信,以其文坛宗师的地位和人格魅力,在官方渠道之外,织起了一张庞大的民间救助网络,为河北引来了宝贵的额外资源。
同时,他以其精深的文学功底和行政经验,审阅、修改着发往各州县的安民告示,字字恳切,句句入心,极大地安抚了恐慌情绪。
赵顼用他,用的是他无与伦比的号召力和细腻的行政手腕,但所有人都看得出,这位老臣是在透支生命。
王安石的案头堆满了各州县的文书,那双曾写下登飞来峰,伤仲元游褒禅山记等的妙笔,如今正飞速批阅着关于粮秣调拨、流民安置、疫病防治的紧急札子。
“厚之兄(元绛字),”王安石将一份刚核验过的粮册递给元绛,语气沉稳中带着疲惫,
“真定、邢、磁三州,首批以工代赈之民夫已募集三万,日耗米粮甚巨。
幸得韩相在中枢力排众议,自江淮调拨之米,已有一批经漕运抵河阴仓,正由厢军兵分两路,
一路沿御河(隋唐大运河永济渠段)北运,一路走陆路疾驰而来。然……仍是杯水车薪。”
元绛接过粮册,目光扫过数字,眉头深锁。他年事较高,但腰杆依旧挺直,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介甫(王安石字),你我在此,便是要在这‘杯水车薪’中,为河北百姓争出一条活路!
富弼相公传令各州县,凡开渠、掘井、扑蝗之役,除日给口粮外,完工按土方、蝗斤另计酬劳,钱帛由朝廷专项支拨!要让百姓知道,出力,才有饭吃!”
汴京福宁殿。赵顼看着王安石密报,臣王安石河北灾情实录谨呈陛下御览。
“熙宁元年六月十五日,臣于大名府富弼相公行辕。
陛下,臣今日随富公巡城郭三十里外粥厂,所见之景,非笔墨能尽述。若以正式奏本上呈,难免词章修饰,恐失其真。故臣斗胆,以此札直陈所见,字字皆血,句句是泪。
一、流民之惨,触目惊心
官道两旁,饥民如蚁,绵延不绝。面皆菜色,眼窝深陷,孩童啼哭之声已嘶哑无力。
富公虽已严令各州县设厂施粥,然粥为何物?乃麸皮杂以少许粟米、豆渣,煮成稀糊,仅能吊命而已。即便如此,每日两碗,已是朝廷竭尽全力。
臣见一老妪,以破碗接粥,手颤不能持,粥洒大半,伏地舔舐泥土混杂之汁,呜咽不止。
又见一壮年,倒地气绝,其妻儿围哭,旋即有胥役以草席裹之,拖至远处乱葬岗弃之。此等景象,日以百计,已成常态。
二、人伦之殇,痛彻心扉
更令人心碎者,是那人市。
在粥厂不远处,僻静墙角,有插草标者。非卖货物,而是卖人。年轻妇人,头插草标,低头不语;
孩童被父母抱于怀中,颈后亦插草标,目光茫然。售价不过数斗杂粮,或几贯铜钱。
臣亲闻一男子与买主议价:“此乃吾妻,勤快贤惠,只求三斗米,让吾一家老小能多活几日……”
购者寥寥,盖有粮者亦自危也。更有甚者,有壮年跪地,但求主家收留其妻儿为奴仆,但求‘不与同死’,不取分文。人伦之痛,至此极矣……
陛下,太平盛世,竟有百姓鬻妻卖子!此皆陛下之子民,非到绝境,何至于此!富公虽已下令严禁,然饥肠辘辘,禁令何其苍白!
三、民间之力,杯水车薪
幸得欧阳公(欧阳修)此前以亲笔信遍告士林乡绅,沿途确见有富户设棚施粥。
其粥比官粥稍稠,间或有些许咸菜,已是莫大恩德。排队者更长,秩序全仗家丁持棍维护。
然此等善举,犹如杯水浇于烈焰,虽可暂救数人,难解大势。且富户存粮亦有尽时,终非长久之计。
四、臣等所为与所忧
目前,富公坐镇,以威压境,弹压宵小,强令州县开仓,大局暂未溃乱。欧阳公于后方呕心沥血,筹措钱粮。元绛则精打细算,力求每一文钱、每一粒粮都用于刀刃。
臣已奉富公之命,开始于灾民中招募尚有气力之青壮,以疏浚附近河道、修复官道为名,行“以工代赈”之实。
每日多给一碗干饭(杂粮饭),已让无数人争相报名。此举暂安部分人心,亦为日后恢复生产打下些许基础。
然,陛下,臣深忧之:
天时:旱情若无缓解,秋粮绝收,则今冬明春,才是真正鬼门关。
人心:若朝廷赈济不能持续,或稍有懈怠,眼前这脆弱的秩序,将瞬间土崩瓦解。数十万饥民若成流寇,其势恐非河北厢军所能制。
臣非危言耸听,此实乃臣亲眼所见,亲耳所闻。陛下居九重,或难尽知民间之疾苦如此。
今冒死直陈,伏望陛下圣心独断,知救灾如救火,一刻迟延,便是万千生灵涂炭。
臣王安石,伏地再拜,涕零谨奏。”
殿内的赵顼沉默,长久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