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宁元年五月中的东南,已是一派梅雨将临未临的闷热潮润。运河两岸,垂柳的绿意浓得化不开,与此时江宁府(今南京)官衙内的紧张气氛形成了鲜明对比。
权发遣江南东路、两浙路制置发运使冯京,正与权提举两浙盐事兼知江宁府事苏颂,对坐于一幅巨大的东南漕运舆图前。
舆图上,代表粮船、盐船的朱红色小旗密密麻麻,沿着运河主干道及诸多支流,从苏、杭、湖、秀等州府汇聚,一路向北指向汴梁。
“子容(苏颂字),各州府夏税折漕的米粮,已集齐七成有余。”冯京指着舆图,语气沉稳中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迫,
“盐政新法初行,官盐入仓数量亦远超往年同期。依目前漕船调度,至六月中,当可北运粮米一百五十万石,官盐三十万引。河北旱蝗,西北筑城,朝廷……等米下锅,等盐生利啊。”
苏颂捻须颔首,他面容清癯,目光睿智而冷静:“当世兄(冯京字)所言极是。漕运乃国脉所系,一刻也延误不得。章
衡、吕大防、范纯仁诸位巡按御史,分驻各主要漕节点,督促进度,弹劾怠惰,颇有成效。目前看来,各路起发还算顺畅。”
然而,苏颂的指尖却点在了一个关键位置——汴河与淮水交汇处附近。“唯一可虑者,仍是这咽喉之地。往年漕运高峰,此处便时有拥塞。
今岁漕量尤巨,下官已屡次行文沿路转运司,务必加派人手,疏浚河道,加快盘驳过闸之速。”
冯京叹了口气,他何尝不知此乃痼疾?“尽人事,听天命吧。你我唯有竭力催督,盼天佑我大宋,莫在此紧要关头出甚纰漏才是。”
就在这两位东南重臣忧心忡忡之际,由年轻御史章衡、吕大防、范纯仁等人组成的巡查队伍,正如同帝国的毛细血管清道夫,奔波于各州县码头。
章衡锐气十足,在真州(今江苏仪征)码头发觉漕吏克扣船工食钱,导致役夫消极怠工,当即拿下为首胥吏,就地重责,并宣布暂加船工口粮,士气为之一振。
吕大防则在楚州(今淮安)细核漕粮账目,发现地方仓场以陈米充新米,立即责令更换,并具本参奏了数名涉事官员。范纯仁沿运河北上,一路体察民情,协调州县征调民夫加固险工弱段堤防。
这些努力是实实在在的,东南的物资正如潮水般被动员起来,涌向北方。但他们都低估了积弊的顽固与此次运输量的空前压力。
五月二十,汴京,福宁殿。
赵顼正批阅着冯京、苏颂联名奏报东南漕粮、盐课已大规模起运的奏章,心中稍感宽慰。东南的支撑,是他对抗天灾人祸的最大底气。然而,这份宽慰并未持续太久。
傍晚时分,一封来自都水监和发运司的联名急报,如同一声惊雷,在他头顶炸响。奏报称:
因近日漕船过于密集,加之漕运管理混乱,役夫疲沓,于汴河与淮水交汇之处的埇桥(今安徽宿州附近)等地,漕船拥塞河道,绵延数十里,水陆交通几近瘫痪!
“混账!”赵顼一拳砸在御案上,震得笔架乱颤。他眼前仿佛看到了那可怕的景象:无数的粮船、盐船像瘫痪的巨兽,挤在浑浊的河道里,前进不得,后退不能。
河北的灾民在等粮,绥州的将士在等饷,汴京的军民在等盐……而这帝国的命脉,竟在最关键的时刻,硬生生梗住了!
他立刻命内侍急召首辅韩琦、次相曾公亮入宫。
夜色中的福宁殿书房,灯火通明,气氛却比夜色更沉。韩琦与曾公亮阅过急报,脸上也瞬间失去了血色。
“陛下,”韩琦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这位历经风雨的老臣也感到了事态的严峻,“此非天灾,实乃人祸积弊之总爆发!吏治腐败,河道失修,漕规废弛,非一日之寒。
今日漕量稍增,便如堤溃蚁穴,一发不可收拾。”
曾公亮紧接着道:“韩相所言极是。眼下最急者,
一在速通漕运,否则不出一月,京师便有断粮之危;
二在稳定人心,此消息绝不可外泄,以免民间恐慌,粮价腾贵,酿成民变!”
赵顼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在书房内踱步。他深知两位老臣说的是正理。问题摆在这里,关键是谁能去解决?
“二公,”赵顼停下脚步,目光锐利地看向他们,“非常之时,需行非常之法,更需非常之人。
按部就班、四平八稳的官员,解不了此燃眉之急。朕需一把快刀,一支精干之力,授予专断之权,赶赴现场,遇山开山,遇水架桥,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在最短时间内,打通这血脉梗阻!”
韩琦与曾公亮对视一眼,他们都从年轻皇帝眼中看到了决绝。他们明白,皇帝这是要打破常规用人了。
“陛下所虑极是。”韩琦沉吟道,“此人需熟知财政漕运、勇于任事、不畏权势、且能临机决断。寻常按资升迁的官员,恐难当此重任。”
曾公亮补充:“还需一位能为其保障后勤、厘清账目、协调各方之副手。此事千头万绪,非一人之力可为。”
书房内陷入短暂沉默。赵顼的脑海中飞快地闪过一个个名字。最终,两个年轻而精干的身影清晰地浮现出来。
“韩相公,曾相公,”赵顼缓缓开口,语气笃定,“朕意,以此二人组成专班,火速前往处置。
以权发遣三司盐铁判官吕惠卿为正,权发遣三司户部判官曾布为副,二位以为如何?”
吕惠卿?曾布?
韩琦的白眉微微一挑。吕惠卿的锐意进取和曾布的精细干练,他早有耳闻。
此二人确是干才,尤其吕惠卿,掌盐铁司,漕运本在其职权范围内,由他出面名正言顺。
而曾布掌户部,钱粮调度正是其专长。这二人一主外、一主内,一锐进、一沉稳,倒是绝佳的搭配。
然而,韩琦也深知此二人风格激进,吕惠卿尤甚。派他们去,漕运或可速通,但沿途官员恐怕要倒大霉,少不了掀起一场腥风血雨,会引来无数非议和反弹。
曾公亮也有着类似的顾虑。但他更清楚,眼下没有比这更好的选择。时间不等人,漕运多堵一天,国家的危险就增加一分。
韩琦深吸一口气,作为首辅,他必须在此刻做出权衡。最终,国事压倒了可能的政治风波。他抬起头,看向赵顼,沉声道:
“陛下慧眼。吕惠卿、曾布,确是当前最合适人选。吕惠卿锐气可破积弊,曾布周密可补其疏。老臣……附议。”
曾公亮也点头道:“臣亦附议。当此危局,唯有任用此等敢作敢为之士,方能挽狂澜于既倒。
只是……陛下需明示其权限,并予以坚决支持,以防其行事过当,或遭旧势力掣肘。”
见两位重臣均表支持,赵顼心中一定。他当即决断:
“好!便如此定议。加吕惠卿‘权发遣淮南、两浙、荆湖路制置汴河堤岸兼催遣辇运公事’,
曾布为副使,赐金牌、王命旗牌,准其便宜行事,沿途五品以下官员,若有怠工渎职、阻挠漕事者,可先缉拿后奏,严惩不贷!”
“令其接旨后,即刻启程,星夜兼程赶赴埇桥!朕给他们半月之期,漕运不通,朕唯他们是问!”
诏命迅速拟好发出。当夜,吕惠卿与曾布接到任命,两人皆无多言,眼中只有凝重与决然。
简单收拾后,便带着精干属员和护卫,乘快马离京,踏着月色,直扑那帝国血脉梗阻之地而去。
福宁殿内,赵顼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久久伫立。东南冯京、苏颂等人的努力,化作了堵塞运河的庞大物资;而打通这梗阻的希望,此刻却寄托在了两个风格鲜明、前途未卜的年轻官员身上。
帝国的命运,又一次被推到了风口浪尖。夜色深沉,赵顼感到肩上的担子,从未如此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