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平四年九月十六,崇政殿钟鼓声歇,三百青袍进士鱼贯退殿。琼林苑金菊流香,新科状元许安世金冠映日,榜眼何洵直垂须沉静,探花郭仪含笑执觥。
欧阳修紫袍立于孔圣像前,朗声道:“诸生登科,当思文以载道,心系黎庶!”冯京青袍玉带,引众拜揖,袖中名册轻翻,朱笔点过三百姓名。
暮色渐沉,福宁殿西书房烛火通明。壁上《黄河险工图》朱砂刺目,澶州曹村埽的猩红标记如未愈疮疤,旁侧《汴河漕运图》金线蜿蜒,却似锦缎下爬满虱虫。
赵顼端坐,手指重重点向曹村埽:“今岁举国之力治河,厢军轮役、蜃灰固堤、追赃填款,耗银一百二十万贯!然汴河漕运,百年血脉,今蠹虫蚀骨,朕寝食难安。”
阶下五位年轻的重臣肃立:权三司副使曾布袖中双手轻握,权发遣户部判官章惇面色严肃,权检正中书吏房公事吕惠卿双目精光内敛,兵部郎中许将玉面沉静,度支判官苏颂长须垂胸。
曾布踏前半步,声音洪亮:“臣核三司档册,漕弊岁耗一百五十万贯,根在三处:
汴水泥沙岁淤三尺,清淤虚报三成,胥吏岁吞十万贯;陈留张氏、雍丘陈氏等豪强占滩三百顷为圩田,束水碍航,纤夫耗银二十万贯;
漕兵二万,空额三千,老弱四千,克粮转售,岁失八万贯!”字字凿凿,双手持账簿示君。
章惇声冷如铁闸相击:“二十四闸启闭无度,蓄水淤上游,泻洪毁下游,岁修闸耗银二十万贯!
欲整饬,需立《闸程规》,按水文启闭。然增闸官八十、修闸械、训水手,首岁投三十万贯,三年方见省效。”
吕惠卿双目扫过漕图滩涂:“清占滩涂,涉太后姻亲张氏、真宗敕封陈氏。丈地罚银,需开封府尹亲督,缓图方妥。若植苇固堤,岁收九千贯,可抵三成工费。”
许将玉面朗朗:“转般法崩坏,直运致江南卒疲亡。若复真、扬、楚、泗四仓转运,分段接力,可岁省空粮七万石。然修仓估费二十万贯,训兵耗五万贯,非一岁可成。”
苏颂手指舆图划漕线:“商运补漕、折色代输、漕险新法,非臆测可成。需核三事:录江淮粮价旬变,连核三季;
推汴京米价波律,立档演算;查十大粮商底细,密探暗访。”
烛光照耀在壁上双图对峙——黄河赤标如烈焰焚天,漕河金线似朽木虫蛀。
赵顼起身站立,目如深潭:“治河如救火,漕弊似疗疮。火急当灭,疮缓可医。”
他走到舆图背身道,“着立漕弊核验司:曾布核淤虚兵蠹,章惇拟闸规整饬,吕惠卿研清占植苇,许将算转般成本,苏颂建商运立档预查。
岁拨公使钱八万贯,岁末具《漕弊革要》呈堂。皇城司密查占滩豪强、粮市巨贾,档册秘呈枢府。都水监侯叔献总漕务档册,然今岁人力钱粮,悉付河工!”
五臣躬身领命,烛光预将漕图虱虫照得纤毫毕现。
九月廿一,政事堂檀香氤氲。韩琦太师端坐,双目掠过奏折:“河工方急,漕弊当缓。核验预案如备良药,正合持重之道。”
次相曾公亮手中算珠轻拨:“八万贯核验费可支。然淤虚查证止于档册,不施拘押;占滩丈量止于绘图,不钉界碑。”
枢密使文彦博捻菩提子:“皇城司查豪商,当遣生面孔,勿惊地方。”朱批如印,签押如锁。漕弊核验司悄然开衙,卷牒堆山,算珠如雨,却无半分锣鼓。
九月三十,三司值房烛油满案。曾布青袍染墨,指抚《淤虚核验册》:“天圣八年至治平三年,清淤银虚报累一百四十万贯!胥吏做账七手法,附证三百卷。”
章惇推过《闸规整饬案》:“廿四闸水文核毕。新规首岁投三十一万贯,次年省十五万,三年后净省二十万贯。”
吕惠卿展《清占植苇疏》:“张氏占滩百二十顷,陈氏八十顷。若亩罚三贯,岁收六万贯;植苇利九千贯。然需补偿迁坟移祠费二万贯。”
许将执《复转般法计》:“修仓二十万贯,训兵五万贯。分段转运后,岁省空粮七万石值二万八千贯,减逃兵三千省饷万贯。十年回本。”
苏颂指沙盘米价浮标:“商运十万石,价低省六十万贯,价高亏二十万贯。险库纳三文赔半,可平三成风险。”
紫檀木匣纳五卷《漕弊革要》,钤印封存。快马踏雪入宫时,福宁殿檐下月光洒下。李宪捧匣近前,赵顼未启,目望黄河方向:“先放书案上。待朕寻思,再开此匣。”
雨落汴京,漕河荡漾。木匣静躺岸阁,如刀入鞘。黄河畔蜃灰窑的青烟裹着雨丝,冲向深灰天际。漕河百年沉疴,在雨中悄然凝结成册,静待破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