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平三年腊月,汴京。寒冷是它的主色调,那灰色的天幕低垂,将这座百万人口的帝都,死死压在一片冰封雪裹的死寂之中。琼楼玉宇,尽披素缟;长街短巷,行人绝迹。唯有那呼啸的北风,卷着鹅毛般的雪片,抽打着紧闭的门窗,发出呜咽般的嘶鸣,更添几分刺骨的寒意与……绝望的肃杀!
紫宸殿西暖阁,金狻猊炉中的银炭烧得通红,炉火噼啪作响,却依旧驱不散那从窗缝缝隙中钻入的、如同毒蛇般噬骨的寒气。空气干燥灼热,带着炭火特有的微尘气息,闷得人胸口发堵。
太子赵顼,一身玄色储君常服,独自立于紧闭的雕花木窗前。他背对着殿内通明的烛火与那徒劳吞吐热气的金炉,目光穿透凝结着厚厚冰花的琉璃窗格,投向殿外那片被风雪肆虐、白茫茫一片的天地。
他的面容沉静如水,无波无澜。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眸深处,倒映着窗外狂舞的雪片,也倒映着御案上那份刚刚由开封府尹加急呈上的、墨迹犹新的奏报。
那奏报,静静地摊开在案头。猩红的朱批,如同凝固的血痂,圈定着上面一行行冰冷刺骨的字眼:
“自腊月初一至十五,半月间” “汴京内外冻毙流民、孤寡、贫户总计达七百三十七口! ”
“冻伤致残者逾千! ”
“各厢坊粥厂人满为患! 柴薪告罄! ”
“恳请朝廷速拨赈济! ”
“七百三十七口”
赵顼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窗棂上那层厚厚的、如同泪痕般的冰霜。那冰冷的触感,顺着指尖,直刺心底!每一个数字,都像是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灵魂深处!这还仅仅是汴京!这还仅仅是半个月!
那些蜷缩在破庙墙角、桥洞陋巷、冻饿而死的都是大宋的子民! 是他这个储君未能庇护的苍生! 一股混杂着愤怒、无力、与自责的情绪,在他胸中翻涌!殿内那看似温暖的炉火,此刻却显得如此虚伪! 徒劳! 它暖不了汴京百万生民!暖不了那七百三十七具冻僵的尸体!
他猛地转身,玄色的袍袖带起一股凛冽的寒风!目光如电,扫过那徒劳燃烧的金炉,最终落在殿角侍立的内侍身上。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备轿! 去内廷匠作院! ”
匠作院深处,炉火噼啪,热浪裹着铁锈与煤烟味。太子赵顼没理会跪倒的工匠,径直走到那座特制的铁炉前。
他撩起玄色袍角,很自然地蹲下身,凑近炉口,仔细看着炉膛里那块燃烧的、布满蜂窝孔的乌黑煤饼。幽蓝的火苗在孔洞里跳跃,稳定而安静,烟气淡得几乎看不见。
“这炉子,造一个要多少钱?”
他头也没抬,手指轻轻拂过炉壁温热的铁皮,感受着那均匀散发的热量。 首席大匠鲁能连忙凑近些,也蹲下来,硕大的手指敲了敲炉壁的铆钉接缝处:
“回殿下,这炉子用薄铁皮卷的,铆钉铆结实,里头再衬一层耐火泥料。”
他比划着,
“省料!好做!一个算下来大约三百文!”
赵顼点点头,目光转向炉膛里那块煤饼:
“这饼呢?怎么做的?多少钱一块?”
鲁能赶紧拿起一块没烧的煤饼递过去。赵顼接过来掂了掂,入手沉甸甸的,表面布满均匀的蜂窝孔,质地紧实。
“石炭(煤)磨成末,占七成!”
鲁能掰着手指头,说得清楚,
“黄泥,二成!石灰,一成!再加上一小撮碾碎的麦糠,引火用!”
他指着旁边几个大木模子,
“混匀了,加水,使劲捶打!塞进模子里压实!脱出来阴干得三天!一块三文钱!”
“市面上普通的煤饼……什么价?”
赵顼放下煤饼,拍了拍手上的灰。
“粗煤饼?”
鲁能想了想,
“没加工过的,大块石炭砸碎了压成饼一斤大概一文钱!便宜是便宜,就是烟大!呛人!火还不稳,烧不透,费炭!”
他指了指墙角堆着的上好松木劈柴:
“那好柴火更贵!百斤得二百文!烧起来倒是旺,可顶多烧半日!寻常人家哪烧得起!”
“嗯。”
赵顼应了一声,目光又落回炉膛里那幽蓝的火焰,
“十块这种新饼能顶百斤柴火?”
“能!绝对能!”
鲁能拍着胸脯,炭灰脸上露出朴实的笑容,
“火力足!烧得透!烟还小!十块饼四斤半才三十文钱!比柴火省多了!”
赵顼看着那稳定燃烧的蓝火苗,又看了看旁边炭盆里冒着浓烟、火苗忽明忽暗的粗煤块,微微颔首:
“是好东西。省炭利民。”
他站起身,玄色的袍摆拂过地面沾的炭灰。他抬手,很自然地拍了拍鲁能沾满煤灰的肩膀:
“辛苦了”
鲁能受宠若惊,连忙躬身:
“不敢!不敢!都是殿下指点得好!”
赵顼没再多说。他最后看了一眼那炉中跳跃的、温暖而安静的蓝色火焰,转身,步履沉稳地走向工坊那扇被风雪不断拍打的厚重木门。 寒风卷着雪片,从门缝里钻进来,发出呜咽的嘶鸣。
他走到门口,脚步微顿。玄色的身影,在炉火映照下,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他没有回头。只是对着门外那漫天呼啸的风雪,对着那被严寒冰封的汴京城,对着那即将被这炉火点燃的未知时代一句低语,轻得如同叹息,却清晰地逸出唇齿,瞬间被卷入呜咽的北风之中:
“火种,备下了。”
“这汴京的雪,该化了。”
话音落,他抬手,推开那扇沉重的木门。 “呼——!”狂风裹挟着鹅毛大雪,瞬间涌入!卷起他玄色的袍袖!冰冷的雪片扑打在他年轻而沉静的脸上。 他一步踏出!玄色的身影,毫不犹豫地融入了门外那片……白茫茫的风雪世界!
门内的炉火依旧噼啪作响。幽蓝的火焰,在特制的炉膛里,安静而稳定地燃烧着。映照着鲁能那张布满煤灰、却写满激动与期冀的脸庞。也映照着一个即将被温暖与变革悄然融化的寒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