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平三年五月初五,汴京。晚春的暖风带着花香,却吹不散城南苏宅上空那层沉沉的阴霾。院中几株老槐树郁郁葱葱,鸟叫聒噪,更衬出宅邸内的寂静与压抑。空气中弥漫着浓重苦涩的药味,混杂着陈年书卷的墨香,透着一股文人暮年的萧索与无奈。
一辆青幔素车悄然停在苏宅略显陈旧的门前。车帘掀开,一身玄色常服的太子赵顼(此时已册立太子)缓步下车。他未带过多仪仗,只随行两名内侍与一位须发皆白、手提药箱的御医。门房老仆见来人虽衣着简素,但气度不凡,身后内侍更是气宇轩昂,不敢怠慢,慌忙入内通禀。
片刻,急促的脚步声自内院响起。两名青年男子疾步而出,当先一人,身材颀长,面容俊朗,眉宇间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忧色与疲惫,正是苏轼(字子瞻)。他身后紧随一人,身形略矮,面容清秀,眼神沉稳,眉宇间与苏轼有几分相似,却更显内敛持重,正是其弟苏辙(字子由)。二人行至门前,抬眼看清来人面容,俱是一惊!苏轼眼中闪过一丝错愕,随即化为复杂难明的情绪;苏辙则瞳孔微缩,立刻垂下眼睑,躬身行礼。
“草民苏轼(苏辙),叩见太子殿下!”
苏辙声音沉稳恭敬,动作一丝不苟。苏轼慢了半拍,也连忙躬身,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
“草民苏轼……叩见殿下。”
赵顼目光平静地扫过二人。苏轼的率直不羁,苏辙的沉稳内敛,在这初见一礼中已显露无遗。
他微微抬手:
“二位先生不必多礼。孤闻老泉先生(苏洵号)沉疴,特携宫中御医前来探视。不知先生病情如何?”
苏辙连忙侧身让路,声音带着感激与沉重:
“家父病势沉重,缠绵病榻已久。殿下亲临探视,恩同再造!草民兄弟感激涕零!”
他言辞恳切,礼数周全。苏轼却直起身,目光灼灼地看向赵顼,那眼神中带着审视,更有一丝文人特有的孤傲与不驯,他声音清朗,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锋芒:
“殿下此来,是为探病?还是……”
他微微一顿,唇角勾起一丝略带讥诮的弧度,
“欲观我父子三人,是否真如市井流言所传——‘恃才傲物,目无尊卑,专以诗文谤议朝政’?”
此言一出,空气瞬间凝固!苏辙脸色骤变,急拉苏轼衣袖:
“兄长!慎言!”
赵顼身后的内侍也面露愠色,正要呵斥,却被赵顼抬手制止。赵顼脸上并无半分愠怒,反而露出一丝极淡的、带着玩味的笑意。他目光坦然地迎上苏轼那锐利如剑的眼神,声音平静无波:
“孤此来,只为探病。市井流言,何足挂齿?老泉先生文章名动天下,孤心慕已久。至于谤议朝政……”
他微微一顿,目光深邃,
“若所言为实,为苍生计,纵有谤名,亦是诤臣风骨;若所言为虚,清者自清,又何惧流言?”
这番回答,不卑不亢,既表明来意纯粹,又暗含对苏家文名的尊重与对“谤议”的豁达理解,更隐隐点出“诤言”的价值。其气度之从容,心胸之开阔,令苏辙眼中闪过一丝由衷的敬佩,连苏轼也微微一怔,眼中那丝锋芒略略收敛。
“殿下……请。”
苏辙连忙躬身引路。一行人穿过简朴的庭院,步入内室。药味愈发浓重。室内陈设清雅,唯书卷盈架。靠窗的卧榻上,苏洵(字明允,号老泉)形容枯槁,面色蜡黄,气息微弱,正昏昏沉睡。一位老仆在旁侍奉。
赵顼示意御医上前诊视。老御医屏息凝神,仔细切脉,又翻开苏洵眼睑查看,眉头紧锁。良久,他才起身,对赵顼低声道:
“殿下,老泉先生此乃沉疴痼疾,气血两亏,脏腑衰微……恐……恐非药石可速效。老朽当尽力施针,或可稍缓其苦,提振元气。”
“有劳先生。”
赵顼颔首。御医取出金针,手法沉稳,在苏洵头面、手足几处要穴缓缓捻入。片刻,昏睡中的苏洵眉头微蹙,发出一声低微的呻吟,气息似乎略略平稳了些。苏轼、苏辙兄弟紧张地注视着,见父亲气息稍缓,紧绷的神情才略略放松。苏轼看向赵顼的目光中,那丝戒备与锋芒,也悄然化去几分,多了些真切的感激。御医施针完毕,又开了方子,叮嘱了煎药、调养事宜,便由苏辙恭敬地引去外间歇息、奉茶。室内只剩下赵顼、苏轼,以及榻上昏睡的苏洵。
烛光摇曳,映着三人沉默的身影。苏轼站在榻边,看着父亲憔悴的睡颜,又看了看静立一旁、气度沉静的太子,心中百感交集。他生性豪放不羁,心直口快,胸中块垒不吐不快。此刻,感激之余,那股对时政的忧愤,又忍不住涌上喉头。他忽然转过身,目光如电,直视赵顼,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文人特有的锐利与激愤:
“殿下!”
赵顼抬眸,平静地看着他。苏轼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语速加快,字字如刀:
“草民斗胆!敢问殿下,可知江南盐政革新,如今是何光景?!”
他不等赵顼回答,便自顾自说了下去,语气中充满了痛心疾首:
“韩子华(韩绛字)在江南,行那‘盐引新法’!其引如刀,割尽商贾血肉!盐场如火,煎干灶户膏髓! 草民闻之,东南盐商,昔日富甲一方者,今因引价高昂、销区受限、胥吏盘剥,多有破产流离!盐场灶户,虽得‘一子承户’之令,然盐场提举、胥吏,借‘蜃灰筑灶’之名,强征民夫,克扣口粮!盐户之苦,更甚往昔! 更有甚者!”
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切齿之恨,
“为赶制蜃灰,强征沿海渔户船只,毁其生计!为筑堡寨,强占民田,驱良为佃! 此等‘新政’……名为利国,却在实行过程中实着害民!下面官吏执行过程中名为革新,实为酷吏!”
他目光灼灼,逼视着赵顼,仿佛要将胸中所有不平倾泻而出:
“殿下!此等‘济世良方’……殿下……也觉是正道吗?!也觉是……为天下苍生计吗?!”
这番言论,如同惊雷炸响在寂静的内室!句句直指韩绛盐政新法的弊端与执行中的酷烈!其言辞之激烈,指控之尖锐,完全符合历史上苏轼“口无遮拦、常以诗文批评时政”的性格!
更是对太子赵顼(韩绛弟子)的当面质问!烛火在赵顼沉静的眸中跳跃,映着他那张年轻却波澜不惊的脸庞。他静静地听着苏轼的慷慨陈词,脸上没有半分愠怒,甚至连一丝惊讶也无。仿佛这一切,早在他预料之中。直到苏轼语毕,胸膛因激动而微微起伏,室内只剩下苏洵微弱的呼吸声。
赵顼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静,如同深潭不起微澜:
“子瞻兄……快人快语。”
他微微一顿,目光扫过榻上昏睡的苏洵,又落回苏轼那张写满激愤与率真的脸上,唇边那抹极淡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些许:
“江南之事,孤……略有耳闻。”
“韩公行事,或有峻急之处。然……盐政百年积弊,沉疴入骨。”
“刮骨疗毒,岂能不痛?”
“除旧布新,岂能无伤?”
他向前踱了一步,靠近卧榻,目光落在苏洵苍老枯槁的脸上,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深邃:“老泉先生着《权书》,论天下大势,言‘ 不有所弃,不可以得天下之势;不有所忍,不可以尽天下之利 ’。”
“治国……亦如是。”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策。”
“阵痛……在所难免。”
他抬起眼,目光再次迎向苏轼:
“子瞻兄忧国忧民之心,孤……深敬之。然……”
他话锋一转,语气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决断,
“盐引新法,乃为国节流,为边筹饷,为万世开太平之基! 纵有瑕疵,纵有酷吏借机生事,亦当砥砺前行,补弊纠偏! 而非……因噎废食!”
“至于东南民情……”
赵顼目光微凝,
“孤已遣吕惠卿为巡盐御史,持东宫谕令,赴东南、漕司、边镇,专司稽查盐引纳粮诸弊!凡有贪墨酷虐、盘剥百姓者……一经查实,严惩不贷!”
苏轼怔住了!他没想到太子会如此坦然地承认新法有“阵痛”,更没想到太子早已洞悉弊端,并已派出心腹干员去纠察!那句“不有所弃,不可以得天下之势;不有所忍,不可以尽天下之利”,更是引用了父亲苏洵《权书》中的名言,直指核心!
这既是对他质问的回应,更是对他父亲学问的尊重!其气度、其见识、其手腕……远超他的预想!他胸中那股激愤的火焰,仿佛被一盆冷静的冰水浇下,虽未熄灭,却不再那么灼热逼人。
他张了张嘴,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驳。就在这时,榻上传来一声微弱的咳嗽。苏洵缓缓睁开了浑浊的双眼。他似乎听到了方才的对话,目光艰难地转动,最终落在赵顼身上。
“父……父亲!”
苏轼、苏辙连忙扑到榻前。苏洵枯槁的手微微抬起,指向书架方向,嘴唇翕动,发出微弱的声音:
“……《权书》……《洪范论》……呈……呈予……殿下……”
苏轼会意,连忙从书架上取下两部装帧古朴的书籍,恭敬地捧到赵顼面前。赵顼双手接过,看着封面上那熟悉的字迹,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他对着榻上的苏洵,深深一揖:
“孤……谢先生赠书。先生安心静养,保重贵体。”
苏洵浑浊的眼中,似乎闪过一丝欣慰的光芒,随即又疲惫地闭上。赵顼不再停留,对苏轼、苏辙微微颔首:
“二位好生照料先生。孤先告辞。”
他转身,玄色袍袖轻拂,步履沉稳地走出内室。烛光将他的身影拉长,投在寂静的庭院中。苏轼捧着父亲的书,站在门边,望着太子消失在院门外的背影,久久不语。方才那番交锋,太子沉静如渊的气度,引经据典的智慧,洞悉弊端的清醒,以及……那不容置疑的变革决心,都深深印刻在他心中。
“兄长……”
苏辙低声唤道。苏轼回过神,低头看着手中的书卷,又抬头望向那深邃的夜空,长长地、复杂地……叹了一口气。
夜风拂过庭院,槐叶沙沙作响。苏宅内,药香依旧。而一场关于帝国未来道路的碰撞与思考,已在这位文豪心中悄然埋下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