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宁元年九月的沧州,天地间已是一片萧瑟。马车在颠簸的官道上行驶,车轮碾过干裂的土地,扬起漫天黄尘。
王安石撩开车帘,望向窗外。与江南的湿润繁茂不同,这里的田野显得空旷而疲惫,大片龟裂的土地上只有枯黄的草梗在风中瑟瑟发抖。
偶有倒塌的土坯房舍映入眼帘,无声地诉说着不久前的天灾。
他奉安抚使富弼之命,以“核田清册使”的身份来到这河北重灾区。
怀中揣着的是朝廷尽快厘清荒田、安置流民的期望,心中装的则是在鄞县成功实践后的一腔锐气。他相信,只要立定决心,雷厉风行,没有扫不清的积弊。
行辕设在南皮县一座破旧的驿站。次日,王安石便升堂召见沧州通判及南皮县一众官吏。
他言语简洁,直接下达了指令:十日之内,将州内所有“户绝田”、“逃户田”的册籍整理完备,呈报上来。
堂下官员们态度恭敬,连声称是。然而,十天期限一到,送到王安石案头的,只有几卷字迹潦草、虫蛀鼠咬的陈旧簿册。
通判一脸为难地解释:“王大人明鉴,去岁地动,衙署损毁,文书多有遗失。加之胥吏人手不足,逃亡者众,还需些时日……”
王安石的脸瞬间沉了下来。他能感觉到一种无形的、粘稠的阻力。这不是公开的抗命,而是官僚系统惯有的推诿和拖延。
他强压着火气,申饬了几句,将期限又宽限了五日。他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一堵由因循和惰性筑成的高墙。
夜里,他在油灯下翻阅那些残缺的册籍,越看越是心惊。田亩数字混乱不堪,户主姓名张冠李戴,许多田地竟如凭空消失了一般,全无记录。
“胥吏奸猾,一至于斯!”他放下册籍,揉了揉眉心,心中充满了对这套腐朽官僚体系的厌恶。
他决定不再空等。清晨,寒风刺骨,王安石带着几名精心挑选的随从,亲自下乡勘测。
他选择了一片据册籍记载为“无主”的广阔田地。土地贫瘠,荒草蔓生,但依稀能辨出旧日的田垄。
“丈量!”王安石下令。
随行的胥吏却有些迟疑,低声道:“大人,此地……恐有争议。”
话音未落,几骑快马扬尘而来。为首的是个身着锦袍的胖硕乡绅,身后跟着几名健仆。那乡绅滚鞍下马,脸上堆着笑,眼神却透着精明。
“可是京里来的王大人?小民张佑,有失远迎!”他拱手道,随即指向那片荒地,“大人可是要清查此田?此田乃小民家祖产,虽近年因佃户逃亡而暂荒,却绝非无主之物。这是地契,请大人过目。”
王安石接过那张泛黄的契纸,上面墨迹斑驳,但格式完备。他心中冷笑,这种“典当”、“质押”后借口“暂荒”的手段,他早有耳闻。然而,在法律条文上,这确实构成了所有权的模糊地带。
“张员外,”王安石声音冷峻,“据本官所知,原佃户李三郎去年已举家逃亡,按律,逾期不归,其田当由官府收管。你这地契,是何时所立?”
张员外面色不变:“回大人,正在李三郎逃亡之前。他欠下巨债,以此田抵押。小民亦是依法办事啊。”
王安石盯着他,知道这将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拉锯战。他命人将地契内容详细记录在案,注明“存疑待查”,然后不顾张员外难看的脸色,继续勘测下一块土地。
接下来的日子,类似的情形不断上演。每一块“无主”的荒田,似乎背后都藏着一个个“张员外”。
胥吏们的测量工作变得异常缓慢,时常受到各种“意外”干扰。王安石意识到,他面对的不仅仅是荒草和泥土,更是一张由利益、宗族、旧俗织成的巨大罗网。
一日,他勘测到一个小村庄。村外有一片长势尚可的麦田,册籍上却标注为“逃户田”。
他正觉奇怪,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农颤巍巍地跑来,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磕头如捣蒜:
“青天大老爷!这田……这田是小老儿一家在种啊!今年主家跑了,我们无处可去,就……就自己种了点麦子糊口。求老爷开恩,别收走这田,给我们留条活路吧!”
王安石的心被触动了。他扶起老农,详细询问。原来,像这样事实上在耕种“无主田”的流民不在少数。他们是最底层的蝼蚁,既害怕官府收田,又害怕原来的地主回来索要。
如何处理?若严格按律法,这些田必须收归官府,这些流民将立刻失去生计。若默认现状,则清查工作形同虚设,也无法实现集中安置、恢复生产的初衷。
傍晚,他回到行辕,身心俱疲。窗外是沧州荒凉的旷野,屋内是堆积如山的疑难案卷。他第一次如此深刻地体会到,“变法”二字,写在奏章上是那般激昂慷慨,落在现实的土地上,却满是泥泞和两难的荆棘。
他想起在鄞县的顺利,那时局面远不及此间复杂。河北的困境,像一面镜子,照出了他以往经验的局限性。
十一月的寒风裹挟着雪花,敲打着窗棂。弹劾他的奏章已从汴京传来风声,指责他“苛察扰民”、“擅权生事”。王安石对此嗤之以鼻,他知道那是朝中守旧势力与地方利益勾结的反扑。
但真正让他夜不能寐的,不是诽谤,而是如何破解眼前的困局。他独自坐在案前,重新审视自己的思路。
光靠威严和律令行不通了。这套系统已经僵化,胥吏阳奉阴违,豪强钻营法条。
必须找到新的支点。或许,可以尝试利用这些耕种“无主田”的流民?给予他们某种程度的承认和保障,换取他们对清查工作的支持,将他们纳入新的管理体系?这虽是对现实的妥协,却可能是打破僵局的唯一途径。
核田绝非孤立的政令。它牵扯着吏治、税赋、司法、救济……必须有一揽子的变革,环环相扣,才能撼动这盘根错节的积弊。
他的眼神重新变得坚定,但这份坚定里,少了些初来时的书生意气,多了些被现实磨砺出的冷峻和深沉。
他提笔给富弼写信,不再只是汇报田亩数字,而是详细分析沧州田政、吏治、民生相互纠缠的现状,并提出“欲清田亩,先肃吏治;欲安流民,须定新规”的初步构想。
两个多月的时间,如同一场暴风雪,将王安石从头到脚浇得透湿,也将他心中那团理想的火焰,淬炼得更加凝聚,更加灼热,却也更加清楚地意识到四周的寒冷。
他离开沧州时,带回大名府的,不仅是几卷新增的田亩册籍,更是一颗经过现实沉重打磨后,更加决绝、也更具方向感的心。
变法的路径,在他脑海中,从未如此清晰,也从未如此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