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平三年(1066年)七月初七,大顺城。这座矗立在横山北麓、扼守环庆路咽喉的堡城,此刻已化作人间炼狱。天空被浓烟与尘土遮蔽,呈现出一种病态的黑色。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硝烟味、以及尸体烧焦的恶臭。城墙上,原本灰白坚固的蜃灰堡墙,此刻布满了坑坑洼洼的凹痕与狰狞的裂口。西南角楼一带,更是惨不忍睹!西夏人集中了数十架“旋风炮”(大型投石机),昼夜不停地轰击!坚韧的蜃灰也抵挡不住如此密集的巨石撞击!一段近十丈长的城墙,外层蜃灰大面积剥落,露出里面夯土的内核,数道巨大的裂缝如同蜈蚣般蔓延,最深处已能看到城内的景象!守军只能用门板、沙袋、乃至战死同胞的尸体,死死堵住这些缺口!城下,西夏人的攻势如同永不停歇的狂潮!
四万西夏大军轮番上阵,箭矢如飞蝗般遮天蔽日!重甲步卒扛着云梯,在箭雨与擂石滚木的缝隙中,悍不畏死地冲向城墙!铁鹞子重骑则在外围游弋,用强弓劲弩压制城头守军,随时准备突入破口!城头之上,守军已至极限!箭矢早已告罄,火油滚木也已用尽!士卒们只能挥舞着卷刃的刀枪,用石头、用拳头、用牙齿,与攀上城头的夏军展开惨烈的肉搏!尸体堆积如山,鲜血染红了每一寸城砖!
环庆路副都总管种谔,身披数创,左臂被流矢射中,用布条草草包扎,鲜血浸透了半边战袍。他拄着一杆折断的长矛,如同血染的礁石,屹立在西南角楼最危险的缺口处!他须发戟张,双目赤红如血,声音早已嘶哑,却依旧如同受伤的雄狮般咆哮:
“顶住!给老子顶住!”
“援军就在路上!粮草就在路上!”
“再守三日!只要三日!”
“李璋将军的神锐军!张玉将军的秦风路精骑!曹指挥使的龙卫马军! 必至!”
“大顺城不能丢!环庆路……不能丢!”“杀——!”
他的怒吼,在震天的喊杀声中显得如此微弱,却如同最后的火种,点燃了守军濒临崩溃的斗志!残存的士卒们发出野兽般的嚎叫,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攀上城头的夏军狠狠推下去!缺口处,尸体堆积得越来越高,几乎与城头齐平!然而,夏军的攻势,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反而因为城防的摇摇欲坠而变得更加疯狂!一队身披重甲、手持巨斧的西夏“步跋子”精锐,在铁鹞子重骑的掩护下,悍然冲过尸山血海,直扑西南角楼最大的那道裂缝!云梯架起,悍卒如蚁附般攀爬而上!种谔眼中闪过一丝绝望!他知道,这道口子……守不住了!城破……就在眼前!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呜——呜——呜——!”
一声凄厉、尖锐、穿透力极强的鸣镝声,骤然撕裂了震天的喊杀与战马的嘶叫!那声音,并非来自城下夏军,而是来自东方!来自大顺城的身后!一支染血的鸣镝箭,带着凄厉的尾音,如同流星般划过弥漫的硝烟,“哆”的一声,狠狠钉在种谔脚边的女墙垛口上!箭尾兀自剧烈颤抖!城头所有守军,包括种谔,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厮杀声都为之一滞!
“将军!将军!”
一个浑身浴血、连滚带爬的亲兵,猛地扑上城头,声音因为极度的激动与难以置信而变了调,他指着东方,手指剧烈颤抖,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
“援……援军! 是援军! 东面!东面! 尘烟蔽日! 是是我大宋军旗!”
什么?!种谔浑身剧震!他猛地一把推开亲兵,几乎是踉跄着扑到东侧城垛!他颤抖着双手,不顾箭伤刺入皮肤的疼痛,用尽全身力气,向东方地平线望去!模糊、摇晃的视野中——地平线上,一道翻滚的、遮天蔽日的黄色烟尘,如同一条苏醒的巨龙,正以惊人的速度,向着大顺城席卷而来!
烟尘最前方,一面巨大的、猩红的帅旗,在狂风中猎猎招展!旗上,一个斗大的、铁画银钩的“李”字,如同燃烧的火焰,刺破烟尘,清晰可见!帅旗之下,是如同黑色铁流般汹涌奔腾的骑兵!玄甲映日,刀枪如林!那熟悉的玄色甲胄是精锐神锐军!紧跟在神锐军侧翼,另一面稍小的将旗迎风怒卷!“张”字如刀!旗下,是奔腾如风的轻骑!铠甲鲜明,马刀雪亮!是秦风路精骑!
而在距离大顺城七天路程处,烟尘稍落处,一面更加巨大、更加威严的“曹”字大纛,在烟尘中若隐若现!大纛之下,是井然有序的龙卫马军。阵型严整,如同一片移动的钢铁森林!他们一人双马正在快速向大顺城移动。
刚刚离开京城的捧日军的弓弩手!他们虽未及赶到城下,但那森严的军阵,那如林的弓弩,正在不断向西北大顺城靠近!
来了!真的来了!李璋!张玉!曹佾!京畿神锐!秦风铁骑!龙卫马军!捧日强弩!他们竟然都提前到了预定位置!
“哐当!”
一声闷响!种谔手中那破裂的长矛,从他剧烈颤抖的手中滑落,重重砸在脚下的城砖上!矛头彻底碎裂!他僵立在城头,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布满血污、刀刻斧凿般的脸上,肌肉不受控制地剧烈抽搐着!那是一种混杂着狂喜、震撼、难以置信、劫后余生、以及一种更深沉、更复杂情绪的剧烈波动!朝廷,枢密院,皇上,他们……他们竟然真的做到了!说三日就便是三日来援军了!说驰援就便真的如雷霆般降临!
这……这绝不是他熟悉的那个拖沓、推诿、效率低下的朝廷!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种谔的颅顶!瞬间点燃了他早已疲惫不堪的身体里最后一丝力量!他猛地转身,一把抓起地上那杆染血的宋旗,高高举起!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声撕心裂肺、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吼出来的咆哮!那声音,穿透云霄,压过了一切喧嚣:
“将士们……真的是……援军!”
“天佑大宋!援军已至——!”
“儿郎们!随我——杀——!”
这声怒吼,如同平地惊雷!瞬间点燃了城头所有守军濒临熄灭的斗志!
“援军来了!”
“朝廷没忘了我们!”
“杀啊!杀光西夏狗!”
残存的守军,爆发出震天的怒吼!他们如同被注入了新的生命,挥舞着残破的兵器,疯狂地扑向攀上城头的夏军!用牙齿咬!用石头砸!用身体撞!硬生生将那些已经突入缺口的西夏精锐,又给顶了回去!
城下,正准备发起最后总攻的西夏大军,也看到了东方那遮天蔽日的烟尘,看到了那迎风招展的宋军旗帜!攻势……骤然一滞!铁鹞子重骑开始不安地躁动!步跋子精锐的脚步也变得迟滞!
李璋一马当先,率领神锐军玄甲铁骑,如同烧红的尖刀,狠狠楔入西夏大军侧翼!所过之处,人仰马翻,血肉横飞!张玉的秦风路轻骑,则如风卷残云,直扑西夏后阵的弓弩手与辎重!大顺城下,攻守之势……瞬间逆转!
种谔拄着断矛,站在尸山血海的城头,望着城外如潮水般撤退的西夏大军,望着那那面在硝烟中猎猎飞舞的宋军大旗,布满血污的脸上,缓缓淌下两行滚烫的热泪。他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变了……真的变了……这大宋的天……要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