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琐碎磨人心,深夜一盏孤灯
李伟那番看似无心实则戳心窝子的话,以及汪飞燕那条炫耀与怜悯交织的微信,像两把钝刀子,在陈临海的胸腔里反复绞动。办公室里那杯凉白开的温度,似乎透过指尖,蔓延到了四肢百骸。
但他脸上看不出任何异样。他只是沉默地将那杯水喝完,然后拿起李伟扔给他的那摞文件,默默地坐到那张布满灰尘的空桌前。
小赵偷偷递过来一块抹布,眼神里带着一丝同病相怜的怯意:“陈哥,擦擦吧,这桌子好久没人用了。”
“谢谢。”陈临海接过抹布,低声道谢。他开始仔细地擦拭桌面的灰尘,动作不疾不徐,仿佛要将所有翻腾的情绪,都随着这些灰尘一同抹去。灰尘在从窗户透进来的光柱中飞舞,像极了此刻他纷乱却无处着落的心事。
擦拭干净桌面,摆好寥寥几件个人物品,他深吸一口气,翻开了那摞文件最上面的一份——《新枣镇历年农业生产情况汇总报告》。
纸张有些泛黄,散发着油墨和旧纸张特有的味道。里面的数据多是手写后复印的,格式并不规整。他强迫自己集中精神,一行行看下去。玉米亩产、花生收购价、生猪存栏量、特色林果种植面积……枯燥的数字和术语,暂时挤占了他脑海中对过往的不甘和对现实的愤怒。
然而,看着看着,他大学生涯培养出的分析和逻辑能力开始不自觉的运转。他发现数据统计口径前后不一,某些年份的数据明显存在逻辑错误,甚至一些关于农户增收原因的分析,也流于表面,全是“政策好、人努力、天帮忙”之类的套话。
这和他大学时在图书馆啃的那些厚重的经济学着作,和他熬夜为企业做的那些数据翔实、分析犀利的策划案,简直是两个世界的东西。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和失落感再次袭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他现在做的,分明是‘为文件掸灰,给数据挑错’。
“小陈啊,”王姐抱着一摞新文件走过来,放在他桌上,温和地打断了他的思绪,“这些是近期区里和镇里下发的通知、简报,你按科室和紧急程度分一下类,盖上收文章,然后送到各个办公室去。这是收文章,这是各办公室分布图。”她耐心地指点着,“送完回来,这里还有几份会议纪要需要校对打印。”
“好的,王姐,我知道了。”陈临海点点头。
接下来的时间,他就像一颗被投入庞大官僚机器最末端的螺丝钉,开始了机械而重复的旋转。他低头、盖章、分类,然后抱着一摞摞文件,穿梭在镇政府略显阴暗的楼道里。
“党政办的?放那儿吧。”这是大多数办公室里人员对他的态度,头都懒得抬一下。 有时遇到门关着,他得轻轻敲开,迎上的是被打扰的不耐烦眼神。 计生办的大姐声音尖利,正在电话里跟某个对象吵吵嚷嚷;扶贫办的门开着,里面烟雾缭绕,几个人皱着眉盯着墙上的表格;农办的门槛差点绊了他一下,里面的人正围着电脑看什么东西,发出阵阵哄笑,没人注意到他进来又出去。
每一扇门,似乎都隔着一个他完全陌生、也难以融入的小世界。他像个透明的邮差,沉默地完成着传递信息的任务,却无人关心信息本身,更无人关心他这个传递者。
一趟趟下来,腿有些发酸,更重要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虚无感和疲惫感,如同潮湿的苔藓,一点点爬上他的心头。身体上的劳累远不如精神上的磨蚀来得可怕。这些琐碎、重复、缺乏价值感的工作,正在一点点消磨他的锐气和热情。
中间有一次,他回到办公室,听到李伟正对着电话抱怨:“……是啊,周书记非要搞什么特色产业深度调研,哪那么容易?数据都是现成的,往上堆呗!还能写出花来?唉,尽给我们下面找事……”
陈临海默默坐下,拿起需要校对的会议纪要。纪要记录的是上次镇领导班子会议的情况,字迹潦草,语句不通,错别字频出。他拿起红笔,开始逐字逐句地修改校对。这份专注,暂时让他忘记了周遭的喧嚣和内心的苦闷。
下班铃声响起,办公室瞬间活络起来。 “走了走了,接孩子晚了又要挨老师说!” “晚上哪家吃?老刘家好像今天有新鲜河鱼。” 李伟早已拎着他的公文包,不知踪影。王姐招呼了一声:“小陈,走啦,食堂开饭了,去晚了没好菜。”小赵也飞快地关了电脑,准备离开。
“哎,你们听说了吗?区府办那个张志鹏,好像要提副科了!”一个刚从外面回来的同事,一边收拾东西一边扔出个消息,“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咱们在这熬资历,人家上去才多久?”
“嘁,有个好爹呗!听说他爸最近又活动了,估计还能往上走一走。” “啧啧,这以后见了面,得更客气点了……”
议论声伴随着脚步声远去。陈临海校对最后一段文字的手指,停顿了一下。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将那骤然涌起的酸涩和怒意,强行压回心底。然后,他继续奋笔疾书,直到将整份纪要修改完毕,整齐地放在王姐桌上,才起身离开。
镇政府食堂饭菜的味道只能算勉强下咽。大锅菜炖得稀烂,油水不多,米饭也有些硬。他默默吃完,洗好碗筷,回到了那个分配给他的单人宿舍。
宿舍在办公楼后面的一排平房里,极其简陋。一张硬板床,一张旧书桌,一把椅子,一个掉了漆的铁皮衣柜。墙壁斑驳,角落里能看到细微的蜘蛛网。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霉味和消毒水混合的味道。
他打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窗户,窗外是一排高大的杨树,树叶在夜风中沙沙作响,更衬得四周寂静无比。远处镇上的零星灯火,像沉睡巨兽模糊的眼睛。
孤独感如同潮水,瞬间将他吞没。
他瘫坐在椅子上,甚至懒得开灯。月光透过窗户,在地上投下一片清冷的光斑。黑暗中,白天的种种像走马灯一样在脑海里回转:李伟虚伪的笑容和刻意的“提点”、同事们的议论和忽视、繁琐无意义的工作、楼道里那些漠然的脸孔、还有那个阴魂不散的名字——张志鹏,以及汪飞燕那条刺眼的微信……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又闷又痛。他甚至产生了一丝怀疑,自己放弃在企业发展、选择这条看似光明的道路,是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错误?坚守那份家训和理想,在这个现实而粗粝的环境里,是否显得如此可笑和不自量力?
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了大学时代。也是在这样一个安静的夜晚,不过是在灯火通明的大学自习室里。他和汪飞燕并肩坐着,她复习英语六级,他啃着厚厚的《公共管理学原理》。
她偶尔会碰碰他的胳膊,指着一个看不懂的长难句,眉头微蹙。他会放下书,耐心地给她讲解,看着她恍然大悟后那双亮晶晶的眼睛,觉得所有的疲惫都值了。
休息时,两人会溜到天台。她家庭条件不好,夏天连根最便宜的冰棍都舍不得买。他总会变魔术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两支,一支给她,一支自己吃。她吃着冰棍,笑得像个孩子,依偎在他身边,看着远处的城市灯火,说:“海哥,以后我们一定会在这个城市有自己的家,对吧?你那么厉害,一定能考上公务员,到时候我就给你做好吃的,把你养得白白胖胖的!”
那时的月光,也如今晚一般皎洁,却温柔地洒在两人身上,充满了对未来的无限憧憬。她眼中的依赖和信任,曾是支撑他无数次熬夜奋斗的动力之一。
冰冷的现实猛地将回忆击碎。那个说要用美食把他养胖的女孩,此刻正穿着名牌衣服,涂着昂贵的口红,依偎在另一个男人的怀里,享受着“更高质量的生活”,并怜悯着他这个“在基层辛苦”的前任。
“呵……”一声压抑不住的、混合着痛苦和自嘲的轻笑,在漆黑的房间里响起。
他猛地站起身,打开灯。刺眼的白炽灯光瞬间驱散了黑暗,也似乎晃醒了他。
不能这样下去,我要努力做出成绩,我要提升我的个人能力。
他走到房间角落,打开行李箱。最下面,用几件衣服仔细包裹着的,是几本他带来的书——《宏观经济学》、《中国历代政治得失》、《战略管理》,还有一本崭新的《基层工作实务手册》。书的旁边,是一个厚厚的笔记本,里面记录着他大学时做过的策划案、读书笔记以及一些不成熟的想法。
他将这些书和笔记本拿出来,郑重地放在那张旧书桌上。然后,他打来一盆水,将书桌里里外外重新擦洗了一遍,直至一尘不染。
他坐了下来,翻开那本《基层工作实务手册》,又拿出白天看的那份漏洞百出的农业生产报告,再摊开自己的笔记本。
目光变得专注而锐利。
琐碎的工作磨灭不了真正的斗志,环境落差压不垮坚韧的脊梁。既然那些报告做得如此不堪,那他就从看懂这些报告、找出真正的问题开始。既然无人可以交流,那就与书本和笔记为伍。
他重新审视那些粗糙的数据,尝试用自己的知识框架去重新梳理、分析。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写下一个个问题,一条条分析,一点点可能的方向。灯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斑驳的墙壁上,像一个孤独而坚定的守望者。
窗外,万籁俱寂,只有风吹过杨树的呜咽声。
新枣镇的夜,很长,很沉。 但在这间简陋的宿舍里,一盏孤灯,一颗不甘沉沦的心,正在艰难地拨开迷雾,试图点亮第一缕微光。
他知道,这条路会很难,很孤独,甚至充满屈辱。 但他更知道,自己已无路可退。 唯有前行。
谢谢各位书友的捧场,敬请期待后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