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池月抱着一床薄被——她唯一的家当,到尚锦轩报到时,院中的掌事刘嬷嬷大步走上前接过她手中的被子,拧着眉训斥道:“你这丫头怎还带这破烂来,当心污了小姐眼睛,这儿可不是勤杂院!”
她听话地点点头,“嬷嬷教训的是。”
刘嬷嬷见她态度恭谨,神色松了松,将怀中的破被朝院中角落一扔,吩咐旁边洒扫的丫鬟道:“云儿,待会儿将这破烂改成抹布。”
说罢转头看向池月,又道:“你快些随我到内室拜见大小姐,小姐一早就念叨你呢!”
进了内室,绕过一扇折枝花鸟纱质屏风,撩起月白色单丝罗帐,便见一着藕丝绫寝衣身形曼妙的少女端坐在暗红雕花镜台前,鎏金鸾鸟铜镜中映着她灿若朝霞的芙蓉面,一青衣婢女正忙碌地为她梳着妆。
刘嬷嬷压低声音,躬着腰恭敬道:“大小姐,阿月来了。”
崔锦尚闻言猛然转过身,那青衣婢女手中的垂珠金步摇便歪斜着插到她头顶的蝴蝶双髻上,琥珀佯装恼怒地唤道:“小姐!”
“哎呀!”她抬手将头上的步摇拔下,没好气地嗔道:“今日又不出门,戴这些麻烦物件做甚?”
“大夫人见了又得埋怨您了!”琥珀不依不饶。
“那今日不让她见到我不就成了!”说着她已起身走到池月身前,“阿月,你的手可有好些?”
池月福身行礼,低声回道:“多谢小姐关心,奴婢已好了大半。”
“那好,从此刻起你便是我房中的大丫鬟了,一应用度皆如琥珀一般。”
“什么?”屋中众人一脸惊诧。
琥珀有些不服气,“大小姐,她一个外来的粗使婢女何德何能可胜任您身边的大丫鬟之责!”
刘嬷嬷也适时开口道:“是啊,大小姐,这不符合规矩!。”
池月作惶恐状垂着头,又听崔锦尚态度坚决地说:“我的院子我说了算,什么规矩不规矩,我说的话便是规矩!”
池月暗笑,这大小姐在自个儿院中是装都不屑于装了。
“琥珀,你跟刘嬷嬷先下去吧,替我备好朝食,我要吃杏酪粥与馎饦。”
“可小姐你还未梳好妆!”琥珀不情不愿地回道。
崔锦尚杏眸一瞪,她只好噘着嘴不情不愿地退了下去。
见她走远,锦尚牵着池月坐在铺着象牙簟的壶门塌上,“这丫头是母亲院中方嬷嬷的幺女,虽自小便跟在我身侧,却深得方嬷嬷真传,年纪不大,整日在我耳旁絮絮叨叨,跟我老娘似的!”
她顿了顿,抿着嘴笑道:“如今有了你,我便有借口将她支走了!”
她唇边的笑涡若隐若现,虽不及崔锦堂深刻,却也显得十足俏皮。
池月也禁不住笑起来,眼前这大小姐虽身份尊贵,可一点不摆主人的架势,平易近人到让她恍然回到了“人人平等”的现代社会。
“我总觉着你有些不同……”她嘀咕着。
“我?”池月伸手指着自己的鼻尖,神情莫名紧张,心中暗忖:“莫非她有阴阳眼,看出了我这异世之魂?”
“你那日凫水的姿势像我话本子中的侠女!”她望向池月的眼神带着崇拜的意味,“你可能教教我?那我便又离那劫富济贫救民于水火的侠女更近了一步!”
“啊这,如何教?”池月心下一松却愈发好奇,这衣食无忧的官家小姐竟还渴望着那风餐露宿粗布麻衣的侠女生活,她定是这封建时代的理想主义者!
她指了指珠帘后的浴桶,“用它!”见池月一脸震惊,又补充道:“待到了冬日,咱们就能去眉峰山的温泉池,那可是个学凫水的好地方!”
池月胸口倏地一阵憋闷,冬日?还能等到冬日吗?按书中的进度,约莫秋季,崔府便要遭殃了。
而书中并未过多提及崔锦尚这个名字,只道她爱慕陆宣,后被罚入教坊,这几个字便再未出现过,不知她最后结局如何。
凝视着面前天真单纯的少女,见她满脸期待之色,池月只好点点头答应道:“那好,以小姐的资质,只消一个冬日定能学会了。”
锦尚满意地站起身,又拉着她到一架紫檀衣桁旁,抬手取下上面的碧萝色郁金裙,“这些子衣裙可难穿了,你得帮帮我。过会儿咱们去客院探望芷柔表妹,昨日她与我提起你,说要好好感谢你呢!”
“这,奴婢惶恐。”池月嘴上说着话,手上动作却一刻不停,这自然难不倒她,不过片刻功夫,便将衣裙穿得整整齐齐。
“好了,走吧!”锦尚理了理袖口,步履轻快地向外走去。
刚到堂屋,便见桌案上已摆满精致朝食,她眸光一闪,朝一旁的琥珀摆手道:“将这些都装进食盒,我去客院陪芷柔表妹用膳。”
客院极近,池月拿着食盒行了不到半盏茶的光景便到了,临出门时琥珀哀怨的眼神还令她如芒在背。
小丫鬟通报后,一容貌清丽的中年妇人迎出门,她脸上虽挂着温柔的笑意,眉间却隐隐浮现出散不去的郁色,这人就是崔四娘。
“姑母,我带了朝食来同表妹一起用!”锦尚热情地上前挽住她的胳膊,一同往屋内走去。
“我说你怎么这么早便来了,快进屋!”崔四娘自然地拍着她的手,语气略显宠溺。
池月心头泛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这姑侄二人多年未见竟还这般亲昵,她甚至羡慕起崔锦尚来。
她自小未享受过长辈的关爱,反而是在亲人的不断压迫当中,靠着自己一步一步长大成人,“在那个世界中的我应是死了吧,不知我的母亲可有一丝后悔。”
进了院门便听见内屋传来叽叽喳喳的喧闹声,锦尚眉头微蹙应是听出了声音的主人,崔四娘见状笑着解释道:“是锦心锦仪两个丫头,前脚刚到的。”
“这二人又在闹什么幺蛾子?”崔锦尚提着裙摆大步跨进屋。
轻轻掀开珠帘,入目的是一幅美得令人心醉的画面:一位着素色纱衣的佳人垂眸斜倚在软榻上,神情专注而宁静地凝视着手中的书卷。
她身侧半掩着竹帘的雕花格子窗下有一株盛开的石榴花,它似乎对面前的美人格外好奇般微微将头探进室内。
如若不提书案旁那两个争执不休的小姑娘,锦尚与池月是不忍打破这幅美丽柔和的画卷的。
“你们两个大清早怎会在此?可是逃了府学文夫子的课?”锦尚面色严肃地盯着眼前的二人。
池月探头一看,她们面前搁着一盘走得堪称乱七八糟的围棋,此时正不断在提子复子之间来回循环争论不休,棋品如人品,这俩小姑娘倒是蠢笨得有几分可爱。
忽闻锦尚厉声质问,她俩停下动作,手心捏着棋子,说话有些吞吞吐吐:“大姐姐,今日文夫子生病告假,我们闲来无事就来了芷柔表姐这边……”
“院中父亲母亲吵得着实厉害,可不得到别处躲躲清净!”崔锦仪撇着嘴嘟嘟囔囔道。
“有她们俩人在,我这院中也热闹不少,我去吩咐下人多备些茶水,你们几个姊妹好好聊聊!”
崔四娘忙打圆场,抬眼瞥见软榻上的曹芷柔已经起身,便兀自往屋外走去。
“锦尚表姐也来了!”她脸颊带着柔和的笑意,抬步走上前,脚步还有几分轻飘飘,侍女柔儿见状急忙扶起她的胳膊。
“快歇下,快歇下,起来做什么?”崔锦尚嗔怪着又将她按回软榻上。
“大夫说我这两日便可多下床走动走动,可我这身懒骨头偏偏不想动!”
她自嘲的声音都这般温柔,软绵绵地拖着音,让听的人也不由自主地跟着她的音调颤着心。
池月将食盒里的朝食一一摆出来,心中却在暗笑,这崔府的姑娘们,一个假端庄,一个真温柔,还有一对少根筋的小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