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本应明媚的阳光被一层阴云笼罩,醉风亭内,池月静坐于镶嵌着晶莹玛瑙的石案旁,用剪子细细修剪方才摘下的几株蔷薇的枝干,面前还摆了些芍药与石榴的花枝。
崔锦尚身前放着一个越窑青瓷瓶,她正挑拣着石案上的花枝小心地往里插,“今日晨起去给母亲请安,被她强行留下来学这插花,这花插来插去不还是花吗?你瞧着有什么不一样?”
池月对插花这种活计自然一窍不通,忙答道:“这高雅的闺中情趣我是不懂,但我却忽然想起一首歌谣来。”
“唱来听听?”崔锦尚抬眉。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消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崔锦尚噗呲一声笑出来,“阿月,你这歌谣唱得属实动听,不过,这听起来像是女子思念男子之词,你唱得情真意切,莫非是有了思念之人?”
“你少打趣我!”池月欲将手中花枝轻轻砸向崔锦尚,她却轻巧躲开。
不远处的琥珀看到眼下情形,气得牙痒痒道:“没规矩,真是没规矩,我要告诉大夫人去!”她走了两步又倏地停下,“罢了罢了,大小姐最是厌恶私下告状之人!”她跺了跺脚转了个方向,气哼哼地往尚锦轩跑去。
“不过,这写歌之人应是女子,字字句句不提情,字字句句却又满含情意,‘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崔锦尚望着手中的蔷薇花,猛然想起那张温文尔雅的脸,面上浮出一抹红晕,她慌忙岔开话题,“这女子既能写出’把酒黄昏后‘,想必也是个敢爱敢恨的性情中人,不知姓甚名谁,家住何处?有机会我定要前去拜访她!”
“啊这?”池月一脸为难,见崔锦尚神色真诚,遂答道:“我也不知,只是听旁人提起她是一个优雅又叛逆的奇女子,既可清丽婉约也可慷慨激昂,既能写出闺中之趣,亦能有家国情怀。”
“我也想做那样的女子,如她一样不拘泥于世俗的眼光!”崔锦尚站起,眸中是憧憬的光,可那光转瞬即逝,“而眼下的我却只能日日装模作样地活着,实在是费神费力!”
“可这,或许是最为妥帖的能够活着的方式。”
“那,人只要活着便好了吗?”崔锦尚眼神忧郁地看向池月。
池月一个激灵,嘴上却不松口:“若连活着都不能,可还有其他选择?”
二人一时无语。
崔锦尚率先打破沉默,腆着脸好奇地问:“阿月,你可有喜欢之人?或者你喜欢怎样的男子?”
“喜欢的人?”池月在二十多年的记忆里搜寻了须臾,茫然地摇摇头道:“我都只想着如何好好活着了,哪里有闲功夫喜欢他人。”
崔锦尚听罢撇着嘴失望道:“咦,你真是无趣!”
崔锦堂方才练完剑,坐在醉风亭外的假山石下休憩,他是练武之人,耳聪目明,稍稍留神便将她俩的话听了个清楚明白,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做这令人不齿之事。
这几日为了多与唐二小姐相处,他特意将巡防时间换去了夜间,然今日忽听她祖母身体不适,不便外出,他也因此得了空。
可这些日子下来,唐婉在他眼里仍如府中的各位妹妹一般无二,他对她始终生不出半分旖旎的情意,若再拖延下去,怕是会伤了唐二小姐的心,必须尽快与她说清楚。
“明日母亲要去拜会唐夫人,她们向来谈得来,不到宵禁不能归家,咱们明日偷偷溜出府,定然不会被她发现。”崔锦尚压低了声音。
崔锦堂唇边溢出浅笑,“这俩丫头又要搞什么幺蛾子?”
“公子?您一个人在这里傻笑做什么?”风信寻了他小半日,才在假山底下这不起眼的角落见着自家公子。
亭子那边传来动静,崔锦堂想要捂住他嘴的动作已经晚了半步。
“大哥?你……”崔锦尚一脸狐疑地蹙眉瞧着他。
“我……”崔锦堂拿起倚在石块上的宝剑,神情别扭,“我刚在此处练完剑有些乏累,不小心睡着了。”
“喔……”锦尚悬着的心稍稍放下,连连庆幸方才并未多言,否则让大哥知晓她们二人明日的计划,定要出手阻挠,“那大哥忙,我们先走了!”说罢便带着池月匆匆离去了。
崔锦堂面色一凛,语气中忽带上几分愠怒,“何事?”
风信摸不着头脑,心道这公子怎越发阴晴不定起来,面上仍恭敬答道:“上官大人有令,这几日夜间盗贼频繁出没,为保百姓安居,从今夜起,城中的这些位置需加强防守。”他说着将手中的晋安巡防图交到崔锦堂手中。
他垂眸看了一眼,忆起前日夜间在金光门处碰到的那名形迹可疑的黑衣人,那人黑纱遮面看不清相貌,但观其身手绝非普通的盗贼之类,若再有机会遇见他,自己必然要让他有来无回!
……
“阿月,如何?”崔锦尚手举一条八彩织金晕间裙在池月面前晃了晃,“这可是今年盛行的新款式,外边再搭上狩猎纹缬绿纱与黄绢帔子,你穿上绝对好看!”
池月抚开面前的衣裙,谨慎地问:“我明日非得扮成官家小姐才能进去?”
“当然,这安澜会馆原本是前朝的皇家私院,到了朝盛二年,因战事频起国库空虚卖给一神秘商人后,才逐渐对外开放。到如今演变为晋安第一大坊,能入者要么家财万贯要么权势滔天,除了有钱的商人便只有高品级的官员及其府中的小姐公子才能进入,连随同的婢女与侍卫都不得进,私密性极高。按说这冯司年资格远远不够,应是有了蔡宝珍上下打点,他才得以混进去与其私会!”
池月闻言暗暗点头,“难怪蔡宝珍找了这地方,想来也是觉得自己做的事情太过难看,怕人知晓。”
崔锦尚继续介绍道:“蔡宝珍乃刑部尚书蔡术独女,我虽未与她有过交集,但她的事儿却略有耳闻。四年前她嫁去千里之外的吴州,做了老吴王的第五任续弦王妃,可没两年,朝廷便以老吴王屯兵自重为由派军收了吴州,吴王一脉悉数丧命,唯独她平安无事回了晋安,甚至得了一个大义灭亲的响亮名头,陛下赐其封号詹阳县主,而她父亲蔡术也从刑部侍郎升为尚书一职!”
“如你所说,她听起来反而像是权势之争下的可怜女子。”
“她哪里可怜,自从她回了晋安,不知有多少平民百姓在她手中遭了殃,这嚣张跋扈的名声人人皆知!”崔锦尚义愤填膺,说到动情之处便抬手狠狠拍着桌案。
池月稳稳接住从桌上掉下来的象牙印章,崔锦尚见状眼前一亮,“差点将这个忘了,安澜会馆门禁极严,你明日除了打扮要同官家小姐一样,还得怀揣着这枚可证明身份的私印。”
伍月将印章放在眼前仔细瞧着,它外观小巧,通体光滑细腻,上部雕刻成了活灵活现的玉兔造型,底部则用端庄秀丽的小篆刻着“孔文”二字。
“我差人去借了宗正寺少卿嫡女孔文的私章,她惯常不参加各类聚会,晋安城中见过她真容的人少之又少,却与我颇有几分交情,你用她的私印出行,绝对不会被人识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