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帝殿。
大战的余波,让这座刚刚翻修过的大殿,再次变得一片狼藉。
殿顶被掀开了一个大洞,可以看到外面昏暗的天空。几根巨大的盘龙玉柱,布满了狰狞的裂痕。
叶尘一步踏入殿中,在踏上主位台阶的瞬间,他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猛然一晃。
“叶尘!”
秦语妍和风清月一左一右,几乎是同时闪身上前,扶住了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入手处,是冰冷黏湿的触感,他那身黑色的帝袍,早已被鲜血和冷汗浸透。
“我没事。”
叶尘推开两女的搀扶,缓缓地,一步步走上那九十九级台阶,最终,在那张象征着东州至高权力的宝座上,重重地坐了下来。
他将那柄依旧散发着恐怖气息的【天辰神剑】,随手插在了身旁的地面上。
做完这一切,他整个人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深深地,靠进了椅背之中,闭上了双眼。
他的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每一次呼吸,都充满了痛苦与疲惫。
李玄机快步上前,单膝跪地,声音中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与狂喜:“启禀天帝!此战……我天庭大获全胜!神霄圣子伏诛,我等……赢了!”
赢了?
叶尘的眼皮,微微动了一下。
他赢了吗?
他以王侯九重天的修为,逆天伐上,当着两大圣地无敌舰队的面,一拳轰杀了圣人王级别的神霄圣子。
从战绩上来看,这无疑是一场足以载入玄天大陆史册的胜利。
可为什么,他的心中,没有半分胜利的喜悦。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空落落的疲惫与烦躁。
他的脑海中,反复回荡的,不是神霄圣子爆成血雾的画面,也不是天庭众人劫后余生的欢呼。
而是那面横亘于天地之间,为他挡下一切的,白色神光天壁。
是那道在战舟之上,吐血昏迷的,凄美身影。
是她最后望向自己时,那双充满了无尽悲伤与卑微乞求的,破碎的凤眸。
“咳……”
一股气血翻涌,叶尘猛地咳嗽了一声,嘴角,再次溢出了一丝鲜血。
“你的伤势,比我想象的还要重。”
秦语妍一个箭步冲上台阶,从怀中掏出一枚散发着浓郁生命气息的丹药,递到他的嘴边,语气中充满了不容拒绝的命令意味:“吃了它!”
她的眼圈泛红,看着叶尘这副模样,心中又痛又气。
叶尘没有拒绝,张口将丹药吞了下去。
丹药入口即化,化作一股暖流涌入四肢百骸,但他那因为燃烧本源而造成的亏空,却不是一颗丹药能够弥补的。
秦语妍看着他那依旧冰冷的侧脸,终于忍不住,声音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质问与委屈。
“为什么?”
她学着叶尘刚才的语气,反问道。
“为什么要对她那么冷?”
“不管你们过去有什么恩怨,今天,是她救了你,救了我,救了风清月,救了李玄机,救了我们所有人!”
“你的那句‘滚出去’,你的那句‘不欢迎你’,几乎是把她的心,活生生地挖了出来!可就算这样,她还是救了你!”
“叶尘,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吗?!”
秦语妍越说越激动,她不是在为柳曦瑶抱不平。
她只是……只是看着叶尘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模样,再联想到柳曦瑶那凄惨的下场,一种莫名的、属于女人的恐惧与悲哀,涌上了心头。
她害怕,有一天,叶尘也会用这种态度,来对待自己。
“语妍,别说了。”
风清月走上前来,轻轻拉住了秦语妍的手臂,对她摇了摇头。
她比秦语妍看得更深,她知道,叶尘此刻的心,比任何人都要乱。
他不是石头。
正因为不是石头,他才会如此痛苦。
昔日有多恨,今日这份救命之恩,就有多烫手。
她看向主座上那个沉默不语的男人,柔声说道:“小男人,我知道你心里有坎。但是,眼下的局面,天庭经此一战,看似威震东州,实则已是风雨飘摇。
神霄圣地绝不会善罢甘休,下一次来的,可能就是他们的太上长老,甚至是殿主本人。我们,不能再树立武神殿这样一个敌人。”
“柳曦瑶此举,虽是独断专行,但也等同于将整个武神殿,都绑在了我们的战车上。如何处理好这份关系,利用好这份力量,才是当务之急。”
风清月的话,点明了眼下最核心的利害关系。
李玄机也在下方连连点头,沉声附和:“帝师所言极是!我已命人将宝库中最好的疗伤圣药,备足三份,即刻便送往武神殿驻地,以示我天庭诚意。只是……柳圣女她……”
他看了一眼叶尘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道:“听闻柳圣女吐血昏迷,伤势极重,道心受损,情况很不乐观。天帝您……是否需要亲自去探望一番?无论如何,姿态要做足。”
亲自去探望?
叶尘的身体,猛然一僵。
他闭上了眼睛,脑海中,那道白色的身影,愈发清晰。
他无法想象,自己该用何种表情,去面对那个刚刚才被自己伤得体无完肤,转眼却又成了自己救命恩人的女人。
去感谢她?
那青阳城下的耻辱,又算什么?
去继续冷落她?
那他叶尘,与忘恩负义的白眼狼,又有何异?
进退两难。
这比面对神霄圣子的真神威压,比面对那灭世的雷海,还要让他感到窒息。
“不必了。”
许久,叶尘才从牙缝里,挤出了三个字。
“后续事宜,由你和帝师全权处理。”
“我要闭关。”
说完,他猛地站起身,甚至不敢再多看秦语妍和风清月一眼,身影一晃,便直接从大殿后方消失,进入了山脉最深处的密室之中。
他逃了。
第一次,他像一个懦夫一样,选择了逃避。
看着他仓皇离去的背影,秦语妍气得直跺脚,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风清月则是幽幽一叹,眼中充满了无奈与一丝了然。
她知道,这道坎,终究需要他自己去过。
外人,谁也帮不了。
与此同时。
天辰山脉东侧,一处临时开辟出的山谷之内。
数十艘光芒黯淡、布满伤痕的白玉战舟,静静地停泊在这里。
气氛,一片愁云惨淡。
受伤的弟子们在哀嚎,医师们在手忙脚乱地救治。
云长老和松长老,站在为首的旗舰甲板上,看着这惨重的损失,心都在滴血。
“糊涂!圣女殿下,实在是太糊涂了!”
松长老一拳砸在船舷之上,声音中充满了悲愤,“为了一个男人!一个刚刚才羞辱过她的男人!让我武神殿,付出了如此惨重的代价!这让我们回去,如何向殿主交代?!”
云长老脸色铁青,一言不发,但紧握的拳头,早已说明了他内心的愤怒。
就在这时,一名侍女跌跌撞撞地从船舱内跑了出来,脸上挂着泪痕,声音带着哭腔:“云长老,松长老,不好了!圣女殿下她……她……”
“她怎么了?!”云长老心中咯噔一下,一把抓住那侍女的肩膀。
“圣女殿下的气息,越来越弱了……她体内的生命之火,好像……好像在自己熄灭!她嘴里,一直在……一直在叫着那个人的名字……”
什么?!
两位宿老如遭雷击,浑身冰凉!
道心破碎,再加上心存死志,这是要自我了断啊!
他们正要冲入船舱,就在此时,山谷之外,李玄机带着一队天庭侍者,捧着一个个宝光四射的玉盒,恭敬地前来拜访。
“武神殿的诸位道友,我等奉天帝之命,特来送上疗伤圣药!天帝有令,诸位相助之恩,天庭没齿难忘。他此刻正在闭关疗伤,无法亲至,还望诸位海涵!”
看着那些玉盒中,几乎都是传说级别的圣药,甚至还有几滴宝贵的生命泉水,云长老和松长老那满腔的怒火,不由得消散了几分。
不管怎么说,这叶尘,还算有点良心。
但一想到自家圣女的状况,云长老的心,又沉了下去。
再多的圣药,也救不了一个一心求死的人。
解铃还须系铃人。
现在能救圣女的,只有一个人。
云长老看着天辰山脉主峰的方向,眼中,闪过了一丝无比复杂的决断。
而在山脉最深处的密室之中。
叶尘盘膝而坐,试图静心疗伤。
可那道白衣染血的身影,却如同心魔,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他烦躁地睁开眼,一拳砸在地上。
“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
他想不通。
就在这时,一道幽幽的叹息,在他身后响起。
风清月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了他的身后。
“小男人,你真的想不通吗?”
她走到他的身边,坐了下来。
“或许,她不是在拯救现在这个威震东州的‘天帝’。”
“她只是在拼了命地,去弥补,去挽回,那个在青阳城下,被她亲手推开的,名为‘叶尘’的少年。”
“覆水难收,你说的没错。”
风清月看着他,紫色的美眸中,带着一丝怜惜。
“可是,她现在,正在用自己的双手,用自己的血,甚至用自己的命,去一点一点地,将那盆泼出去的水,重新捧回来。”
“就算捧回来的,只是满手的鲜血和泥沙,她也在所不惜。”
一番话,如同一柄重锤,狠狠地砸在了叶尘的心上。
他整个人,都呆住了。
捧回……满手的鲜血和泥沙……
他看着自己的双手,仿佛能看到上面沾染的,属于柳曦瑶的鲜血。
“去见见她吧。”
风清月的声音,充满了魔力。
“不作为天帝,而是作为叶尘。”
“无论你是要给她一个了断,还是要给她一个结果,你都必须去面对。”
“这对她,是一场道心之劫。”
“对你,又何尝不是?”
密室之内,再次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许久之后。
叶尘缓缓地,站起了身。
他眼中的迷茫与烦躁,尽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与决然。
他没有说话,只是迈开脚步,走出了密室。
他走过空无一人的天帝殿,走下那九十九级台阶,走向了殿外的月光。
他的目标,明确无比。
东侧山谷,武神殿驻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