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口的老槐树落了半树叶子,风一吹,黄的绿的打着旋儿飘,像无数小巴掌在地上拍。马克蹲在树根旁,看着阳光透过枝桠洒下的光斑,忽明忽暗的,倒像是在眨眼睛。
“你看这光和影,”苏拉挎着竹篮从河边回来,篮子里的衣裳还滴着水,“有光的地方就有影,影浓的地方,旁边准有亮堂地儿。”她把衣裳往晾衣绳上搭,水珠落在地上,晕出一小片湿痕。
马克捡起片枯叶,叶子正面黄得发脆,背面却还带着点青:“就像这叶子,看着要枯了,背面还藏着点活气。前儿先生讲的‘阴阳相生’,是不是就是这意思?”
“怕是比这深些。”隔壁的张铁匠扛着个烧红的铁块从铺子出来,“哐当”一声撂在铁砧上,火星子溅得老高。“你看我打铁,火要旺,水要凉,烧红的铁淬在冷水里,才能硬得起来。火是阳,水是阴,缺了哪个,这铁都成不了器。”
说话间,二愣子抱着捆柴火从坡上下来,额头上冒着汗:“这天儿真怪,早上还冷得打哆嗦,晌午就热得脱衣裳。”他把柴火往张铁匠的炉边送,“这冷热算不算阴阳?”
苏拉把刚晒好的棉被收起来,棉花在阳光下膨松松的:“何止冷热。你看这棉被,棉絮是软的,线是韧的,软的裹着韧的,才能又暖和又结实。就像先生说的‘阴中有阳,阳中有阴’,软里藏着股劲儿,硬里带着点活气。”
马克想起去年冬天凿冰捕鱼的事。冰面硬邦邦的,看着啥都没有,可凿开个窟窿,底下的鱼多得往外蹦。“冰是阴,鱼是阳?”他挠挠头,“可鱼在冰底下才能活,冰要是化了,天就暖了,鱼反倒游去深水里了。”
教书先生背着手走过来,手里转着两颗核桃,一黑一白。“你看这核桃,”他把核桃放在石桌上,“白的皮薄,黑的皮厚,可砸开了,里面的仁都是香的。阴和阳,不是对着干,是互相帮衬着。就像白天和黑夜,没了黑夜,人咋歇着?没了白天,庄稼咋生长?”
张铁匠抡着锤子砸铁块,“叮叮当当”的,铁块在他手里慢慢变了形,从红通通的长条,变成了把镰刀的雏形。“这铁要成镰刀,得先烧红了——阳;再锤打——阳里使劲;最后淬水——阴里定型。少了哪一步,都割不了麦子。”他把淬过水的镰刀举起来,刃口闪着寒光。
苏拉忽然指着天上的云:“你看那朵云,看着白乎乎的,是阳;可它挡住太阳,底下就有阴凉,是阴。等会儿云飘走了,阴凉没了,阳光又出来了——这阴阳还会变呢。”
马克想起医书里说的,夏天天热,人容易上火,这是“阳盛”,得喝点绿豆汤败败火,绿豆是“阴”;冬天天冷,人手脚发凉,是“阴盛”,得喝点姜茶暖暖身子,姜是“阳”。“原来生病也是阴阳闹别扭,得找个法子让它们和好。”他恍然大悟。
日头偏西时,村西头的李奶奶来借针线,说是要缝补衣裳。“我这双眼睛,年轻时看啥都清亮,老了就花了——这也是阴阳转换吧?”李奶奶笑着说,“不过老花镜一戴,又能看见针脚了,可见阴阳也能想办法调和。”
先生把核桃递给李奶奶:“您说得对。就像这核桃,皮厚的难砸,可仁更饱满;皮薄的好砸,仁却少些。各有各的好,凑在一起,反倒周全了。”
张铁匠把打好的镰刀递给二愣子:“你试试这刀,刚柔相济。刃口要硬,才能割得动麦秆;刀背要软点,不然容易崩口。这就是阳要刚,阴要柔,刚柔并济才管用。”
二愣子拿着镰刀去割路边的野草,一刀下去,草齐刷刷断了,刀背磕在石头上,也没见崩口。“真神了!”他举着刀喊,“这阴阳合在一块儿,比光硬或光软强多了!”
天黑时,起了点风,吹得晾衣绳上的衣裳晃悠。苏拉收衣裳时,发现白天晒得干透的被单,这会儿有点潮乎乎的——原来夜里的潮气偷偷钻进来了。“白天的阳,夜里的阴,轮着来呢。”她笑着说,把被单抱回屋,“就像人喘气,吸进来是阳,呼出去是阴,一吸一呼,才能活着。”
马克在灯下翻医书,看到“祸福相倚”四个字,忽然想起二愣子前阵子摔断了腿,躺了半个月,却把爹教的编筐手艺学精了。“摔腿是祸,学了手艺是福?”他在书页旁批注,“原来祸里藏着福的影子,就像阴里藏着阳。”
先生的屋里还亮着灯,窗纸上映着他翻书的影子。马克想起先生说的:“阴阳不是两块不相干的石头,是一块石头的两面,摸得着这面,就知道那面也在。就像四季,春生夏长是阳,秋收冬藏是阴,少了哪个,年景都不周全。”
夜里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的,打在窗纸上沙沙响。马克听着雨声,忽然觉得这雨也是阴阳相济——雨是阴,可下过雨,明天的太阳一晒,地里的庄稼就疯长,那是阳。这天地间的事,从来都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像太极图里的黑白鱼,转着转着,就成了一个圆。
第二天一早,雨停了,太阳出来了,地上的水洼里映着蓝天白云。苏拉挎着篮子去摘菜,看见黄瓜架上,昨晚还打着的花苞,今儿全开了,嫩黄的花瓣上还沾着水珠。“你看,”她喊马克来看,“雨是阴,太阳是阳,阴阳一凑,花儿就开了。”
马克蹲在黄瓜架旁,看着花瓣上的水珠,亮晶晶的,像藏着个小太阳。他忽然明白,这阴阳相生的道理,就藏在 everyday 的光景里——花开要雨露也得要阳光,打铁要烈火也得要冷水,人活着要使劲也得要歇着。对立的两面,原是为了让日子更周全,就像老槐树的叶子,有黄有绿,才好看;有落有生,才长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