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籍馆的木窗被秋阳晒得发烫,迪卡拉底把窗扇推得更开些,风卷着槐花香溜进来,刚好落在摊开的《论语》书页上。苏拉的手指在“樊迟问仁”那行字上停住,笔尖在笔记本上顿了顿,抬头时额前的碎发都跟着颤了颤。
“‘爱人’……就这俩字?”她把书往马克那边推了推,南方姑娘的软糯嗓音里裹着点不相信,“樊迟问孔子啥是‘仁’,孔子就答这俩字,也太简单了吧?”
马克正咬着笔杆走神,听见这话猛地坐直,校服后领蹭起一小撮灰。他是个急性子,说话总带着北方小伙的直愣:“简单才怪。你看咱班王浩,上次跟人抢篮球框差点打起来,他能懂啥叫爱人?我看这俩字说着容易,做起来比数学大题还难。”
迪卡拉底端着搪瓷杯喝了口茶,茶渍在杯底圈出个浅黄的印子。“难不难,得先弄明白这俩字的分量。”他指着书页上的注解,“樊迟是孔子的学生,问了好几次‘仁’,孔子每次答得都不一样。有次说‘仁者先难而后获’,有次说‘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唯独这次,就俩字——爱人。”
苏拉把笔记本翻得哗哗响,忽然指着其中一页:“我昨天查了,樊迟是个挺实在的人,不像子贡那么会说话。孔子跟他说‘爱人’,是不是就跟咱老师跟差生说‘好好做题’似的,捡最根本的讲?”
“这比方糙了点,理倒是沾边。”迪卡拉底笑了,伸手点了点“爱人”两个字,“孔子一辈子琢磨‘仁’,就像咱们一辈子琢磨咋活明白。对会说话的子贡,他能讲‘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绕个弯子让他自己悟;对樊迟,就得直给——心里得装着旁人,不能光揣着自己。”
马克突然“嘿”了一声,从书包里掏出个皱巴巴的塑料袋,里面装着半截没吃完的油条。“昨儿早上我妈炸油条,邻居张奶奶在楼下喊没酱油了,我妈让我送半瓶过去。张奶奶非要塞我根油条,说刚出锅的。”他咬了口油条,渣子掉在书页上,赶紧拿手掸了掸,“这算不算爱人?”
苏拉抿着嘴笑:“送瓶酱油就叫爱人?那孔子说的也太不值钱了。”
“咋不值钱?”马克梗着脖子反驳,“张奶奶儿子在外地,平时就她一人。我妈总让我帮着拎拎菜、倒倒垃圾,说老人家不容易。这不是心里装着她吗?”
迪卡拉底没说话,从书架上抽了本线装的《孔子家语》,翻到“厩焚”那段。“你们看这个,孔子家的马棚着火了,他回来先问‘伤人乎’,没问马怎么样。”他抬眼看向两人,“那时候马比人金贵,尤其对大夫来说,可他第一句先问人。这‘爱人’,从来都不是啥惊天动地的大事,就藏在这些细缝里。”
苏拉的眼神软了下来,手指在笔记本上写“马棚”两个字。“我姥姥总说,她小时候住大杂院,谁家做了好吃的都端一碗给邻居。那时候穷,可谁家孩子病了,全院的人都跟着着急。”她笔尖顿了顿,“这是不是就是‘爱人’?”
“算,也不算。”迪卡拉底放下书,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着,“给邻居送碗菜,帮老人拎东西,这是‘爱人’的皮。可孔子说的‘仁’,还有里子。”他翻到子贡问“终身可行”那句话,用红笔圈出“恕”字,“‘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才是‘爱人’的里子——不光要对人好,还得懂人家的难处,别把自己不想要的强塞给别人。”
马克皱起眉,把油条塑料袋揉成一团塞进兜里:“我爸总说我玩手机没够,天天盯着我写作业,说‘我这都是为你好’。可我有时候就想歇会儿,他偏不依。这算不算‘施于人’?”
这话让苏拉笑出了声:“我妈也这样,非要给我买她觉得好看的裙子,说‘这颜色显白’,可我根本不喜欢。她觉得是爱我,我却觉得烦。”
“这不就结了?”迪卡拉底摊开手,“‘爱人’不是拿着自己的尺子量别人,是得琢磨对方心里咋想。就像子贡问的‘终身可行’,这‘恕’字,说白了就是换位思考。你不想被人逼着写作业,就别逼着别人做他不爱做的事;你不喜欢别人强加给你的裙子,就别把自己的想法硬塞给旁人。”
窗外的风突然大了些,吹得书页“哗啦”作响。马克抓着后脑勺,忽然想起上周的事——班里转来个插班生,说话带着口音,男生们总学他说话取乐。插班生后来就不爱说话了,总一个人坐在角落。
“那要是……没做到咋办?”他声音低了些,“我上周也跟着笑了,现在想想,他当时肯定不好受。”
苏拉也想起什么,指尖掐着笔记本边缘:“上次小组讨论,我觉得丽丽的想法太幼稚,直接打断她说‘你这不对’。她后来就再也没发过言。”
迪卡拉底看着两个低头不语的学生,忽然笑了:“孔子一辈子也没说自己做到‘仁’了。他说‘若圣与仁,则吾岂敢’,就是说‘仁’这东西,是条路,不是个终点。”他拿起笔,在两人的笔记本上各画了个箭头,“知道自己没做到,愿意往那边走,这就离‘仁’不远了。”
马克把手机掏出来,翻到班级群,给那个插班生发了条消息:“下午体育课,咱组队打羽毛球吧,我听说你打得不错。”发完又抬头问:“那在陌生人社会,这‘爱人’咋弄啊?总不能见谁都送酱油、分油条吧?”
这话问得苏拉也直点头:“现在住楼房,对门邻居姓啥都不知道。上次我妈让我给对门送点老家带的花生,我敲了半天门,人家隔着门缝说‘不用了谢谢’,那眼神跟防贼似的。”
迪卡拉底走到窗边,指着楼下的公交站牌。“你看那等车的人,有人给老人让个座,有人捡了别人掉的钥匙追着还,这就是陌生人之间的‘爱人’。”他转过身,阳光在他鬓角的白发上镀了层金,“孔子那时候也有陌生人啊,他周游列国,见的大多是不认识的人。他说‘出门如见大宾’,就是说对陌生人也得有份敬重。不一定非得掏心掏肺,至少别冷眼旁观,别揣着坏心思。”
苏拉忽然想起昨天在地铁上,有个妈妈抱着孩子,孩子哭个不停,周围人都皱着眉,有个阿姨却从包里掏出颗糖,逗着孩子说“不哭不哭,阿姨给你糖吃”。那瞬间,车厢里的烦躁好像都淡了点。
“我好像有点明白了。”她笔尖在纸上写“共情”两个字,“‘仁’就是心里得有块地方给别人,不光是亲人朋友,还有那些不相干的人。知道他累,知道他难,哪怕帮不上啥忙,至少别添堵。”
马克摸着下巴,忽然一拍大腿:“那我以后不笑插班生了,还得劝他们别笑。对门邻居要是再碰着,我主动说声‘您好’。这总不算难吧?”
迪卡拉底看着两人眼里的亮,拿起《论语》合上书页,声音里带着点暖意:“不难。难的是天天这么做,像孔子说的‘吾日三省吾身’——今天对人够不够实在?有没有强人所难?有没有把别人的难处当回事?”
风又起了,吹得槐树叶沙沙响,像有人在低声念叨着什么。苏拉把笔记本合上,封面上写着“爱人者,人恒爱之”,是她刚才抄的《孟子》里的话。马克则掏出手机,给插班生又发了条消息:“上次笑你,对不住啊。”
这“仁”字,像颗种子,就这么落进了两个少年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