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讨室的窗台上,摆着个缺了口的粗瓷碗,碗沿沾着点干硬的面疙瘩。周明宇用手指抹了下,指尖沾了层灰,他低头吹了吹,灰絮在阳光里打着旋儿飞。
“这是我老家的碗,我奶用它盛了一辈子面。”他声音有点闷,“上个月回去,老房子拆了,我在瓦砾堆里扒出来的,碗底还刻着我小名呢。”
林小满刚从外面进来,手里攥着张褪色的照片,照片上是条青石板路,路两旁是歪歪扭扭的老房子。“这是我外婆家那条老街,小时候我在这儿追着卖糖人的跑,脚底板磨出茧子。”她把照片往桌上一放,“去年回去,老街变成了商品房,墙刷得雪白雪白,我站在楼下,愣是没认出哪块地是以前的糖人摊。”
赵凯抱着个篮球,球衣上印着“城南区”三个字,他手指敲着球,“咚咚”声震得桌上的碗都颤了颤。“我老家在城郊,以前夏天晚上,全村人搬着马扎在晒谷场看露天电影,我和我发小钻在人群里偷摘人家种的黄瓜。”他突然停了敲球的手,“去年拆迁,晒谷场变成了物流园,我发小去了深圳,电话里说‘回不去了,连个能蹲的墙角都没了’。”
迪卡拉底提着个布袋子走进来,袋子口露出半截竹编的簸箕,篾条有些地方磨得发亮。他把袋子往桌上一倒,滚出来几个红陶土捏的小玩意儿——歪脑袋的小狗,缺了腿的小马,都是孩童的手艺。
“这是我小时候在老家河滩上捏的。”他拿起那只歪脑袋小狗,指尖摩挲着粗糙的陶土,“河滩早被填了,盖成了工厂,上次回去,站在厂门口,愣是想不起当年在哪块石头上晒过这些玩意儿。”
马克嚼着口香糖,腮帮子鼓鼓的:“我爷是个木匠,在老家那条巷子里开了间铺子,刨花能堆半屋子。”他吐掉口香糖,用纸巾包好,“巷子拆的时候,我爷蹲在铺子门口哭,说‘刨花的味儿都没地方飘了’。现在他住楼房,连斧头都不敢使劲抡,怕吵着邻居。”
苏拉从包里掏出块蓝印花布,布上绣着朵歪歪扭扭的莲花。“这是我太姥姥绣的,她住的村子去年修水库,全村人都搬了。”她把布铺平,指腹划过莲花的花瓣,“太姥姥走之前总念叨‘莲花池的水凉,能镇西瓜’,可现在别说莲花池,连村口那棵老槐树都淹在水里了。”
“我奶走的时候,让我把她的老纺车带回城里。”周明宇突然说,声音有点发颤,“我嫌占地方,没带。现在老房子拆了,纺车不知被埋在哪堆瓦砾里,我才想起,小时候她纺线,我就趴在纺车旁边睡,那嗡嗡声比摇篮曲还好使。”
林小满用指尖点着照片上的青石板:“我外婆总说‘老街的石板会喘气’,晴天晒透了,晚上能闻见石头缝里青草的味儿。现在的商品房楼下,铺着光溜溜的地砖,太阳一晒就烫脚,啥味儿也没有。”
“我发小上个月回来,约我在物流园门口见面。”赵凯把篮球往地上一放,“他说‘咱以前偷黄瓜的地方,现在停着大卡车,轮胎比咱俩还高’。我俩站那儿抽烟,抽完了都不知道该往哪走,以前随便找个麦垛就能蹲半天,现在连块干净的草皮都没有。”
迪卡拉底把红陶小狗放回布袋子:“你们觉不觉得,这故乡啊,不全是那片地,更多是地里长出来的念想——是粗瓷碗里的面香,是青石板上的脚步声,是晒谷场的电影光。地没了,念想还在,就不算真没了。”
“我爷现在在小区广场上,跟几个老头摆弄木头,虽然不能开铺子,锯末子也能堆一小堆。”马克笑了,“他说‘手艺在,哪都是木匠铺’。”
苏拉把蓝印花布叠成小块,放进贴身的口袋:“我把太姥姥的话记下来了,‘莲花池的水凉,镇西瓜得用井水湃’,以后讲给我孩子听,就当他见过那池子。”
周明宇把粗瓷碗小心翼翼地放进包里,垫了层软布:“我打算把它摆在书架上,盛点晒干的野菊花,我奶以前总在窗台上摆这个,说‘闻着香,心里亮堂’。”
夕阳把布袋子里的红陶玩意儿照得发红,像一块块烧透的炭火。迪卡拉底看了眼表:“今天就到这儿。回去想想,你心里的故乡,是哪块地?还是那些长在地里的念想?要是地没了,念想该往哪搁?”
大家往外走时,周明宇的包沉甸甸的,脚步却轻了些;林小满把照片塞进钱包夹层,说“下次给外婆看看,让她说说照片里没拍到的老故事”;赵凯拍着篮球,嘴里哼着小时候露天电影的主题曲,调子有点跑,却挺欢实。
走廊里飘来食堂饭菜的香味,混着远处工地的打桩声。周明宇突然停下脚步,侧耳听了听,说:“这打桩声,有点像老家盖房子时夯地基的动静。”
风从走廊尽头吹过来,带着点尘土的味道,像极了老家麦收时节的风。大家相视一笑,好像心里那片被拆掉的地方,又悄悄长出了点啥,软软的,暖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