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周把最后一箱书搬进储藏室时,腰椎传来熟悉的钝痛。他扶着门框喘了口气,目光扫过客厅墙上那张泛黄的《五年规划表》——表格里最后一项\"晋升部门总监\"被红笔圈在去年秋天,旁边还潦草地写着\"完成\"。
\"爸,喝口水。\"儿子小周端着玻璃杯过来,眼神在那张规划表上停了半秒,\"这表都快成文物了,早该换了。\"
老周接过水杯,指尖在杯壁上留下圈水渍。他想起二十八岁那年,在出租屋的白墙上用铅笔写第一版规划:三十岁前买房,三十五岁前升职,四十岁要给儿子攒够留学基金。那会儿他在车间当技术员,每天啃着馒头画图纸,夜里听着窗外的火车鸣笛声盘算:再熬三个月,绩效奖金够付首付的零头了。
\"换啥?\"老周呷了口温水,喉结动了动,\"换了写啥?\"
这话让小周愣了愣。他刚辞了稳定的设计工作,打算去做自媒体,正愁找不到由头跟父亲深谈。此刻看着父亲鬓角的白发,突然觉得那些准备好的说辞都堵在嗓子眼。
迪卡拉底的哲学课堂设在社区图书馆的角落,阳光透过百叶窗在旧木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老周坐在最后一排,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磨出毛边的袖口——上周在菜市场听卖豆腐的老李说这里有免费讲座,主题是\"日子没奔头了咋办\",他揣着半信半疑的心思来了。
\"我们先来做个游戏。\"迪卡拉底把一摞便签纸推到桌中央,\"请写下你最近一次感到'心满意足'的时刻,不用署名。\"
纸条很快收了上来。苏拉念着那些字迹:\"女儿第一次叫爸爸\"、\"终于还清助学贷款\"、\"加班到凌晨,看到窗外的日出\"......轮到最后一张,她顿了顿:\"攒够了儿子留学的钱,却在银行门口坐了一下午,不知道该往哪走。\"
老周的肩膀猛地绷紧了。
\"这位朋友的困惑,恰好是我们今天要聊的。\"迪卡拉底把那张贴在白板中央,\"当毕生追求的目标突然落地,为什么喜悦会变成失重感?\"
马克率先举起手:\"我觉得是目标太单一了。就像爬山,一门心思盯着山顶,到了顶上自然会慌——下山的路该咋走?\"他去年放弃了考研二战,现在在一家公益组织做志愿者,\"我表哥就是这样,考公务员考了五年,考上那天在家哭了半宿,说突然不知道早上该几点起床了。\"
\"可单一目标有错吗?\"苏拉反驳道,她总把笔记本摊得平平整整,\"我奶奶这辈子就一个目标:供三个孩子读完大学。现在孙辈都上了学,她每天去公园教老人认字,比谁都精神。\"
老周忽然想起自己的父亲。那个一辈子在田里刨食的老人,临终前看着新盖的砖房,浑浊的眼睛亮了亮:\"总算让你们住上不漏雨的屋子了。\"那语气里的踏实,是他现在最缺的东西。
\"或许问题不在目标多少,而在目标是谁定的。\"迪卡拉底的指尖在白板上敲了敲,\"老周,能说说你的规划表吗?\"
老周的脸涨得通红,像是被戳中了藏了半年的心事。他从口袋里摸出皱巴巴的烟盒,又想起图书馆不能抽烟,只好重新塞回去:\"我那表啊......其实是照着厂里老王的来的。他比我大五岁,每次见我都念叨'男人这辈子就这几样事',我听着听着,就当成自己的日子过了。\"
车间里的机床轰鸣声仿佛又在耳边响起。他记得四十岁那年,老王在酒桌上拍着他的肩膀:\"等你当上总监,我就把我那套钓鱼竿送你,咱哥俩去水库边待一天,啥也不想。\"可真等他坐上总监位置,老王已经肺癌晚期,躺在病床上连说话都费劲。
\"就像驴拉磨。\"马克突然说,\"眼罩一戴,就知道往前跑,等停下来摘了眼罩,才发现一直在原地打转。\"
苏拉皱眉:\"可磨盘总要有人拉。难道追求安稳的生活,就成了驴?\"她翻开笔记本,上面抄着亚里士多德的话,\"自然厌恶虚空,人也一样。\"
讨论声渐渐散开,老周走到窗边,看着楼下放学的孩子追逐打闹。他想起上周六,儿子拉着他拍开箱视频,镜头里自己笨手笨脚地拆着快递,小周在旁边笑得直不起腰。那天下午,他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弹幕\",什么是\"互动率\",原来儿子整天对着手机念叨的\"流量\",不是指水龙头的出水量。
\"其实失重的时候,恰恰是能飞起来的机会。\"迪卡拉底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指着远处的风筝,\"线拉得太紧,反而只能跟着风跑。\"
老周的手机震了震,是儿子发来的消息:\"爸,今晚试试做你说的那种糖糕?我开直播,让大家看看你的手艺。\"
他摸出老花镜戴上,指尖在屏幕上慢慢敲着:\"行,不过得等我回家翻你奶奶的菜谱。\"发送键按下去的瞬间,储藏室里那箱没处安放的书突然有了去处——或许,可以在社区开个免费的识字班。
夕阳把老周的影子拉得很长,他哼着年轻时的调子往家走,口袋里的规划表被折成了小方块。风从街角吹来,带着烤红薯的香气,这一次,他不用看表也知道,该往哪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