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刚进镇子,就被一股混杂着羊肉汤、皮革和尘土的气味裹住了。苏拉掀开车帘,眼睛瞪得溜圆:“先生您看,那房子的屋顶是圆的!”
路边一排土坯房,有的顶着尖顶木瓦,有的盖着平展的茅草,最扎眼的是间蓝漆木门的屋子,圆顶上铺着亮闪闪的铜片,太阳一照晃得人睁不开眼。穿粗布短褂的汉子背着柴捆从门里钻出来,脑袋上却裹着块红布,跟镇上其他戴草帽的人格格不入。
“这就是边境镇子?”马克勒住马,鞭子往那圆顶房一指,“看着倒像是把好几个地方的屋子拆了凑到一块儿的。”
他们找了家挂着“迎客栈”木牌的店歇脚。掌柜是个豁了门牙的老头,说话漏风:“三位打哪儿来?要住店还是吃饭?咱这儿有炖羊肉、馕饼子,还有南边来的糯米酒。”
“先来三碗羊肉汤,俩馕。”马克把缰绳递给店小二,“再给马车加桶水,草料要好的。”
刚坐下没多久,隔壁桌就吵了起来。一个络腮胡的汉子把粗瓷碗往桌上一墩,汤溅了半桌:“凭啥你们河对岸的能多挑三担水?这渠是大伙儿一起挖的,凭啥分三六九等!”
对面穿蓝布长衫的瘦子推了推鼻梁上的木框眼镜:“王胡子你讲点道理,我们那边地势高,水流不过去,不多挑点怎么浇地?再说了,当初挖渠时,你们后山的人出的力本来就少。”
“放屁!”王胡子一拍桌子站起来,腰间的弯刀晃了晃,“我们出的力少?要不是我们把山上的石头炸开,你们能把渠修通?我看你就是找揍!”
瘦子也梗着脖子站起来:“动手就动手,真当我们河对岸的人好欺负?”
周围吃饭的人纷纷劝架,有人说“都是街坊,别伤了和气”,有人却在旁边煽风:“王胡子说得对,这水凭啥不均分?”吵吵嚷嚷的,把店里的苍蝇都惊得嗡嗡乱飞。
苏拉攥着刚咬了一口的馕,小声问迪卡拉底:“先生,他们为什么为了几担水吵成这样?”
“你觉得呢?”迪卡拉底舀了勺羊肉汤,慢慢吹着。
“可能……是水太少了?”苏拉琢磨着,“就像家里分饼子,要是饼子够大,谁也不会争。可要是就那么一小块,谁都想多要口。”
马克在旁边冷笑一声:“我看是心眼太小。我爹常说,做买卖得懂得让利,今天你让我一尺,明天我让你一寸,日子才能长久。这点水都争,格局忒小。”
正说着,掌柜的端着汤过来,叹了口气:“三位别见怪,这阵仗天天有。咱这镇子特殊,一半是后山来的牧民,一半是河对岸迁来的农户,井水不够喝,全靠那条渠。前阵子天旱,渠里的水少了,就成了这模样。”
“那官府不管吗?”苏拉问。
“官府?”掌柜的撇撇嘴,“这儿离县城百十里地,官老爷半年来不了一回。再说了,牧民认他们的头人,农户听他们的乡老,各有各的理,谁也不服谁管。”
迪卡拉底放下汤勺:“掌柜的,要是信得过,让我这两个学生去劝劝?说不定能有办法。”
掌柜的眼睛一亮:“那敢情好!您这学生看着就机灵,要是能劝和了,我请三位喝最好的糯米酒!”
苏拉跟着王胡子回了后山的帐篷区。刚进帐篷,就被一股奶腥味裹住了。几个穿羊皮袄的女人正挤牛奶,见她进来,都停了手,眼神里带着警惕。
“这是城里来的先生派来的,说能帮咱们争水。”王胡子粗声粗气地介绍,往毡子上一坐,抓起块奶疙瘩就啃。
苏拉赶紧摆手:“我不是来争水的,是来问问大家,要是水够了,想怎么用?”
一个戴银镯子的大妈哼了一声:“水够了?那当然是先浇咱们的羊群!没羊喝饱了产奶,一家老小喝西北风?”
“可地里的麦子也得浇水啊。”苏拉想起自家种的菜园,“要是麦子旱死了,冬天吃什么?”
“吃羊肉啊!”一个半大的小子嚷道,“我爹说,咱们牧民就该靠羊活着,种那破麦子,累死累活还得看天吃饭。”
苏拉没接话,只是蹲在帐篷门口,看着远处山坡上啃草的羊群。羊群顺着坡往下挪,把草啃得光秃秃的,露出下面的黄土。她忽然想起迪卡拉底讲过的“共生”,要是草被啃光了,羊也活不成;要是麦子旱死了,农户也得挨饿。可他们怎么就看不到呢?
另一边,马克跟着瘦子去了河对岸的村子。农户们正在晒场打麦,金黄的麦粒堆成小山。乡老是个白胡子老头,拄着拐杖,听马克说明来意,眯着眼问:“你是说,要让我们少挑点水?”
“不是少挑,是换个法子分。”马克捡起粒麦子,放在指缝里捻着,“我家做粮食买卖,知道匀着来才能长久。比如今天你们多挑点,明天让后山的多挑点,轮流来,谁也不吃亏。”
“那可不行!”乡老把拐杖往地上一顿,“麦子浇水得按时候,误了时辰就减产。他们放羊啥时候不行?早一天晚一天有啥差别?”
一个正在扬场的小伙子接话:“就是!去年我们让他们先用水,结果他们把渠口堵了,差点把我们的麦子渴死。这亏可不能再吃!”
马克看着晒场上的麦粒,又看了看远处渠边的闸门,忽然明白过来:他们争的不只是水,是怕自己的日子被别人耽误了。就像做买卖时,总怕对方缺斤短两,不是不信那点东西,是不信人心。
傍晚回到客栈,苏拉和马克把见闻一说,都皱起了眉。
“他们各说各的理,根本听不进劝。”苏拉扒拉着碗里的饭,“牧民说羊重要,农户说麦子重要,谁也不肯让。”
“我看是积怨太深。”马克喝了口酒,“去年的事记到现在,就像账本上的老账,不结清,新账也没法算。”
迪卡拉底听完,忽然问:“苏拉,你在帐篷里看到的羊群,要是一直啃同一个地方,会怎么样?”
“会把草啃光,最后饿死。”
“马克,你家做买卖,要是总怀疑对方骗你,能做成生意吗?”
“不能。要么吵起来,要么干脆不做了。”
“那你们再想想,”迪卡拉底往两人碗里各夹了块羊肉,“牧民离得开麦子吗?农户离得开羊肉吗?”
苏拉愣了愣:“冬天草料少,牧民得买麦子喂羊;农户种地得用羊粪当肥料,还得买羊皮做袄子……他们其实互相离不开?”
“可他们自己咋不想想这个?”马克挠挠头,“就盯着眼前那点水,跟看不见别的似的。”
“因为他们站的地方不一样。”迪卡拉底指了指窗外,“牧民站在山坡上,眼里是羊;农户站在田埂上,眼里是麦子。要想让他们看到对方,得让他们换个地方站站。”
第二天一早,苏拉拉着王胡子去了河对岸的麦田。正是灌浆的时候,麦穗沉甸甸的,一碰就晃悠。她让王胡子蹲下来,摸了摸麦穗:“您摸摸,这麦粒要是喝不上水,就会瘪下去,冬天您的羊就没的吃了。”
王胡子愣愣地摸着麦穗,又看了看远处干得发裂的田埂,没说话。
马克则把乡老请到了后山。羊群正在啃新长的嫩草,一个牧民正把晒好的奶豆腐装进袋子。马克指着奶豆腐说:“老先生您尝尝,这东西配着您家的麦饼吃,香着呢。要是羊没水喝,产不了奶,您想吃也吃不上。”
乡老咬了口奶豆腐,又看了看正在挤奶的女人,眉头慢慢松开了。
中午的时候,迪卡拉底让掌柜的把两边的头人和乡老都请到客栈,摆了桌酒。菜刚上齐,王胡子就红着脸站起来:“其实……俺们也不是非要多挑水,就是怕麦子浇够了,俺们的羊渴着。”
乡老也端起酒杯:“是老汉固执了。水少,更该想着怎么匀着用,总吵也不是办法。”
最后还是马克出了个主意:按日子分,单日农户多挑,双日牧民多挑,要是遇上下雨,就把当天的水存起来,留着天旱时用。王胡子拍着大腿说好,乡老也点头应了,当场就把新的分水规矩写在纸上,两边都按了手印。
临走时,掌柜的非要塞给他们一坛糯米酒,笑得豁了牙的嘴合不拢:“三位真是神了!这法子咋就没人想过呢?”
马车驶出镇子时,苏拉回头看了看那圆顶的房子,铜片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她忽然明白,这镇子就像个大陶罐,装着不同的人和事,看着乱,其实各有各的位置,只要找对了法子,就能好好地凑在一块儿。
马克赶着车,哼起了小调:“我就说嘛,没有解不开的疙瘩,就看会不会绕。”
迪卡拉底靠在车座上,手里把玩着那封神秘信件:“这世上的道理,大多藏在吵吵闹闹里。就像这镇子的水,争的时候是祸,分匀了就是福。”
车轱辘碾过镇口的石板路,发出咚咚的声响,像是在为这场和解鼓掌。远处的渠水静静流着,穿过田野,绕过山坡,不管是喂饱了麦子,还是滋润了羊群,终究是滋养了这方土地上的人。就像哲学,不管从哪个角度看,说到底,都是为了让人活得更明白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