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荒的风是热的,卷着沙砾打在夸父的兽皮裙上,噼啪作响。他已经追了太阳九天九夜,喉咙干得像塞了团枯草,每走一步,脚底板都像踩在烧红的铁块上——昨日路过渭水,他趴在河边猛灌,把半条河的水都喝浅了,可这会儿渴意又像野草似的冒了出来。
“还追吗?”跟在后面的小徒弟拄着木杖,腿肚子直打颤。这孩子是夸父从部落里带来的,原以为跟着首领能见识些新鲜事,没承想天天被太阳烤得像块腊肉。
夸父没回头,只是把肩上的木杖往身后一递。那木杖是他从桃都山砍的,足有两丈长,此刻被太阳晒得冒热气。“你要是走不动,就拿着它回部落。”他声音哑得像磨盘,“告诉族里人,我找到太阳落下的地方了,就在前面那片红光里。”
小徒弟望着他宽厚的背影,那背影在烈日下拉得又细又长,却挺得笔直。他咬了咬牙,把木杖往地上一顿:“我跟首领一起走!”
其实夸父也累。他的嘴唇裂了好几道口子,渗着血,每喘口气都带着铁锈味。前几日路过一座山,山上的野果被他摘光了,树皮也啃了半棵,现在连草根都找不到一根。可他只要一抬头,看见太阳像个烧红的铜盘挂在天上,脚步就像被什么拽着似的,停不下来。
“你说太阳落下的地方,是不是有片大湖?”夸父突然问。他记得小时候,部落里的老萨满说过,太阳住在东海的扶桑树上,晚上落到西方的虞渊里,那虞渊的水啊,比一百条渭水还多。
小徒弟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使劲点头:“肯定有!到了那儿,咱们喝个够!”
可太阳像故意逗他们,看着近,走起来却远得没边。脚下的土地渐渐变成了焦黑的颜色,连耐旱的骆驼刺都枯死了,空气里飘着草木烧焦的味道。夸父突然晃了晃,差点栽倒,他扶住小徒弟的肩膀,眼前阵阵发黑——他知道,自己可能撑不到虞渊了。
“把……把我的木杖插在这儿。”他喘着粗气,手指着前面一块稍微平整的地,“等它长出桃树来,路过的人……就能歇脚了。”
小徒弟哭了,眼泪刚流出来就被风吹干了:“首领,咱们不追了,回部落吧!”
夸父笑了,笑得嘴角的血痂都裂开了:“傻孩子……夸父族的人,要么追上太阳,要么倒在追太阳的路上……哪有回头的道理?”他推了小徒弟一把,“快走,再晚了,你也得渴死在这儿。”
太阳渐渐西沉,把天边的云彩染成了火红色。夸父望着那片红光,突然觉得浑身有了力气,他甩开小徒弟的手,朝着红光狂奔起来,嘴里还喊着什么,风声太大,小徒弟没听清。等他追上去时,夸父已经倒在地上,眼睛还望着太阳落下的方向,手里紧紧攥着一块被汗水浸透的兽皮。
小徒弟抱着他哭了很久,最后按照他的嘱咐,把那根桃都山的木杖插在他身边。奇怪的是,没过多久,那木杖竟抽出了嫩芽,又过了些日子,长出了枝叶,最后变成了一片茂密的桃林,结的桃子又大又甜,路过的旅人再也不用愁没水喝了。
这事传到马克和苏拉耳朵里时,他们正在一片桃林里歇脚。这片桃林长得极旺,树荫连片,地上落满了熟透的桃子,散发着甜香。守林的老人说,这就是夸父的木杖变的。
马克捡起个桃子,咬了一大口,甜汁顺着嘴角流下来。“太了不起了,”他抹了抹嘴,眼睛里闪着光,“明知道追不上太阳,还拼了命地跑,这是对信念的坚守!就像我故乡的探险家,明知深海里有漩涡,还是要潜下去,不是为了活着回来,是为了看看海底到底有什么。”
苏拉正用桃核在地上画画,画的是太阳和一个奔跑的人影。“可他终究没追上太阳,还把命丢了。”她轻声说,“要是他先找着水源,养足了力气再追,会不会好点?或者,他根本就不该追——太阳东升西落,本就是自然的道理,非要跟它较劲,值得吗?”
守林老人听见了,往火堆里添了根柴:“小姑娘这话,前几年有个游学的先生也说过。他说夸父是‘不量力而行’,白白送了性命。可你看这桃林,”老人指着满树的桃子,“要是他不往这儿跑,哪来的树给咱们歇脚?有时候啊,人拼的不是结果,是那股子往前冲的劲儿。”
马克点点头:“我想起我们那儿的一个铁匠,非要锻打一块据说打不成剑的玄铁,打了十年,铁没成剑,他自己倒累垮了。可他打坏的那些铁屑,被个年轻人拾去,竟铸成了一把特别锋利的小刀。你能说他那十年白干了吗?”
“可铁匠至少没把命搭上。”苏拉捡起块桃核,轻轻抛着,“我祖母说,‘执着是好钢,可太硬了就容易断’。村里有个猎户,为了抓一只特别狡猾的狐狸,在山里守了半个月,最后狐狸没抓到,自己倒冻病了,家里的田都荒了。这执着,不就成了拖累?”
守林老人笑了,递给她一个烤熟的土豆:“你们说的都在理。就像这桃树,得扎根深,才能长得旺,可要是根扎得太死,遇上洪水,反倒容易被冲倒。夸父的好,是他敢朝着太阳跑,这份勇,不是谁都有;可他的犟,是不知道拐弯,这股子拧劲,也得看用在啥地方。”
马克望着西边的天空,太阳正慢慢落下去,把云彩染得像火焰。他突然觉得,夸父倒下的地方,或许并不在乎自己有没有追上太阳,他只是想离太阳近一点,再近一点。就像飞蛾扑火,不是不知道会烧着,是挡不住那点光的吸引。
苏拉剥开土豆皮,热气腾腾的。她想起小徒弟插下的那根木杖,最后长成了桃林。原来有时候,执着的结果不在自己身上,而在身后——就像夸父没喝到虞渊的水,却让后来的人有了甜桃解渴;就像有人没能实现理想,却为后来的人铺了路。
“或许关键不在‘量力而行’还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苏拉咬了口土豆,“而在知道自己为啥跑。夸父是为了部落找水源,为了看看太阳落下的地方,他心里有个奔头,所以倒也倒得踏实。要是只为了跟太阳赌气,那才真叫不值。”
马克把桃核埋进土里,笑着说:“说不定这核也能长出桃树。到时候,路过的人会说,以前有个叫夸父的人,跑着跑着,把执着变成了一片阴凉。”
守林老人的火堆噼啪作响,桃林里的风带着甜味,轻轻吹过。远处的夕阳彻底落下去了,可天边的红光还没散,像夸父奔跑时留下的脚印,深深浅浅,却一直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