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风卷着枯叶打在窗上,老周抱着个青瓷茶杯,指腹摩挲着杯沿的冰裂纹:“今儿说点玄的——禅宗。先听个故事,岭南有个砍柴的,叫慧能,不识字,却跑去东山寺求法。住持让他去舂米,一舂就是八个月。”
“舂米能舂出啥名堂?”王磊啃着苹果,含糊不清地问,“难道米里藏着字?”
老周没答,反倒提笔在黑板上写:“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粉笔末簌簌落在讲台,像撒了把细雪。
苏拉盯着那二十个字,忽然想起外婆家的铜镜,用久了蒙层灰,擦干净又亮得能照见人。“这是不是说,心就像镜子,本来是亮的,脏了才看不清?”
“有点意思。”老周呷口茶,“当时东山寺有个和尚叫神秀,写了句‘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有尘埃’。大家都觉得好,偏慧能听了,说不对,就吟了黑板上这几句。”
马克转着笔,笔杆在指间打了个旋:“神秀是说要天天打扫心,慧能是说心本来就干干净净?这不是抬杠吗?”
“也不全是。”老周放下茶杯,“那年我去黄山,遇着个挑山工,挑着百十来斤的担子,哼着小调往上走。我问他累不累,他说‘路在脚下,脚在鞋里,想那么多干啥’。你说他是天天琢磨‘我要坚持’,还是走着走着就到山顶了?”
王磊把苹果核扔进垃圾桶:“肯定是走着走着就到了!上次学校爬山,我越想‘还有多久到顶’越累,后来跟同学追着玩,不知不觉就到了。”
“这就有点顿悟的意思了。”老周笑了,“慧能舂米时,踩着石碓,一上一下,心里不想‘我啥时候能开悟’,就想着‘把米舂好’。忽然有天,石碓落下来,他心里‘咯噔’一下,就啥都明白了——原来佛不在经书里,在自个儿心里。”
苏拉想起小区门口的修鞋匠,老张头,不管谁来修鞋,都慢悠悠地钉钉子、上线,嘴里哼着评剧。有回她鞋跟掉了,急着上学,老张头说“别急,慢工出细活”,三分钟就修好,还比原来结实。“他修鞋的时候,是不是心里也没别的事?”
“正是。”老周点头,“禅宗说‘平常心是道’,不是说要心如死水,是说做事时就专心做事,吃饭时好好吃饭,走路时好好走路。你妈喊你吃饭,你边扒拉饭边看手机,那饭吃着能香吗?”
马克忽然想起他爸,炒股时盯着屏幕,涨了笑,跌了骂,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有回电脑坏了,他爸反倒踏踏实实陪他下了盘棋,说“好久没这么舒坦了”。“这算不算‘放下执念’?”
一直没说话的迪卡拉底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射着窗外的光:“禅宗的‘空’,不是虚无,是放下执念后的清明。就像杯子,空了才能装水;心里的念头太多,就像杯子里塞满了石头,啥也装不进去了。”
“迪卡拉底说得在理。”老周捡起支粉笔头,“有个和尚问赵州禅师‘如何是佛’,赵州说‘吃茶去’。又来个和尚问同样的问题,赵州还说‘吃茶去’。旁人不解,赵州说‘他俩不一样,却都得吃茶’。”
王磊挠挠头:“这不是糊弄人吗?”
“你渴了,人家说‘喝水去’,是糊弄你不?”老周反问,“佛是啥?是让你饿了吃饭、困了睡觉的本分。偏有人总想着‘我要成佛’,把本分忘了,天天烧香磕头求这求那,就像捧着空碗喊饿,多傻。”
苏拉想起外婆信佛,却从不求菩萨保佑发财,只说“菩萨在心里,待人好就是敬佛”。有回楼下李奶奶摔了腿,外婆天天去给她熬粥,说“这比烧高香管用”。“外婆这算不算‘顿悟’?”
“算啊。”老周眼里闪着光,“慧能后来成了六祖,也没写啥大部头经书,就跟弟子说‘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意思是说,觉悟不在深山老林里,在柴米油盐里。你对爹妈多句暖心话,对同学多帮个忙,心里那点亮就透出来了。”
马克忽然合上书:“我以前总想着‘得考个好成绩’,越想越慌,上次考试前,我妈让我别想那么多,把会做的做好就行。结果那天特顺,好像题目都认识我似的。”
“这就对了。”老周拿起黑板擦,“神秀说的‘勤拂拭’,像天天扫地;慧能说的‘本来无一物’,像知道为啥扫地。先知道为啥扫,才能扫得踏实。不然天天扫,心里却烦得慌,那地扫得再干净,心里还是乱的。”
放学铃响时,苏拉收拾书包,忽然对马克说:“你刚才转笔转得挺溜,那会儿心里没想‘我要转好’吧?”
马克愣了愣,随即笑了:“还真是!想转好的时候,反倒总掉。”
风还在窗外刮,苏拉把黑板上那二十个字抄在笔记本上,笔尖划过纸页,沙沙响。她忽然觉得,顿悟这东西,就像冬天晒被子,看着没啥变化,可晚上钻进被窝,那点暖烘烘的热,早悄悄钻进骨头缝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