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风带着点初秋的凉意,卷着图书馆门前老槐树的叶子打了个旋儿,落在迪卡拉底的皮鞋尖上。他弯腰捡起那片半黄的叶子,指尖捻着叶脉转了转,抬头看见苏拉和马克已经背着包站在台阶下,像两只等投喂的小兽。
“迪老师,这古籍馆比咱们教学楼还老吧?”苏拉仰着脖子看那青砖灰瓦的二层小楼,墙头上爬着的爬山虎已经开始泛红,顺着雕花的木窗棂缠上去,把“古籍馆”三个字的木牌遮了小半。她扎着高马尾,额前碎发被风吹得乱晃,说话时总带着点南方姑娘的软糯,尾音轻轻往上挑。
马克在旁边嗤笑一声,从背包里掏出瓶冰红茶拧开,咕嘟灌了两口:“看这门轴都包浆了,估计比你爷爷岁数都大。”他是典型的北方小子,说话直来直去,嗓门比苏拉高八度,校服外套总敞着怀,露出里面印着篮球队标的t恤。
迪卡拉底笑着摆摆手,推开那扇沉得像块石头的木门,“吱呀”一声响吓得苏拉往后缩了缩脖子。一股混合着旧纸张、灰尘和淡淡樟木的味道扑面而来,阳光透过高窗斜斜地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光斑,无数细小的尘埃在光柱里跳着舞。
“别咋咋呼呼的。”迪卡拉底把两人往里面引,手指了指左右两排顶天立地的书架,“这馆里藏的可不只是书,是些能让人琢磨一辈子的念想。”
书架是深棕色的实木,边角被磨得光滑发亮,每一格都码得整整齐齐。苏拉的目光很快被最显眼那排蓝布封皮的书吸引了,封面上用毛笔写着三个字,笔锋圆润又有力,她凑过去小声念:“论、语?这字真好看。”旁边还有本暗黄色封皮的,题签是“道德经”,字迹更飘逸些,像风吹过水面的波纹。
“这都是老祖宗留下来的宝贝。”迪卡拉底从书架上抽出《论语》,书页哗啦啦响,纸页薄得能看见后面的字,“两千多年前的人写的,现在读着还能咂摸出味儿来。”
苏拉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书脊,像是怕碰坏了什么稀世珍宝:“迪老师,这里面写的都是啥呀?我爷爷总说‘半部论语治天下’,真有那么神?”她眼睛亮晶晶的,里面映着书架的影子,从小到大听家里长辈说过不少老祖宗的话,什么“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什么“道法自然”,可这些话到底藏着啥门道,她一直没弄明白。
马克本来在看另一边书架上的线装画册,听见这话凑过来,手里还捏着本《墨子》,封面上的字方方正正,透着股硬朗劲儿。“我爸上次跟人吵架,对方说他‘不懂墨子兼爱’,他回来查了半天,说就是让大伙儿都互相疼惜呗。”他把书往书架上一放,发出“咚”的一声,被迪卡拉底瞪了一眼,又赶紧轻轻推回去,“可两千多年前的人,咋就琢磨出这么些道理呢?那时候连电灯都没有,他们不琢磨着咋生火做饭,天天想这些虚头巴脑的干啥?”
迪卡拉底没直接回答,领着两人往馆里走。古籍馆中间有面墙,上面嵌着幅巨大的壁画,画的是好多人围坐在一起,有的穿着宽袍大袖,有的戴着高高的帽子,手里拿着竹简,嘴里像是在争辩着什么。壁画的角落写着四个篆字:百家争鸣。
“你们看这画。”迪卡拉底指着壁画中间的位置,那里有个穿粗布衣裳的人,正站在一块石头上说话,周围的人有的点头,有的摇头,还有人急得直拍大腿,“这画里的人,就是两千多年前的‘思想贩子’。”
“思想贩子?”苏拉噗嗤笑了出来,“这说法真新鲜。”
“可不就是嘛。”迪卡拉底摸着下巴,眼神里带着点怀念,“那时候天下乱得很,诸侯们打打杀杀,老百姓日子过得苦。可越是乱的时候,人越爱琢磨:这日子咋就过成这样了?有没有啥法子能让大伙儿活得舒坦点?于是就冒出好些个有想法的人,有的说要讲‘仁’,待人得有爱心;有的说要顺‘道’,别瞎折腾;还有的说要‘兼爱’,大伙儿都平等……你说你的理,我说我的理,吵得热火朝天,这就叫‘百家争鸣’。”
马克盯着壁画上一个瞪着眼睛、像是在跟人吵架的老者,突然指着他手里的竹简:“迪老师,他手里拿的是不是就是《韩非子》?我上次在历史书上见过,说他主张用规矩管人,谁也不能搞特殊。”
“眼光不错。”迪卡拉底点点头,“韩非子是法家的代表,觉得光靠人自觉不行,得有硬规矩。可你再看他旁边那个乐呵呵的老头,”他指向壁画另一侧,一个拄着拐杖、眯着眼笑的人,“那是老子,主张‘道法自然’,觉得规矩太多反而麻烦,不如让大伙儿顺着性子活。”
苏拉的目光在壁画上转来转去,突然指着角落里一个穿草鞋、背着包袱的人:“那是墨子吧?我听说是个大好人,总帮着老百姓干活,还反对打仗。”
“对。”迪卡拉底赞许地看了她一眼,“墨子跟孔子不一样,孔子觉得爱人得分远近亲疏,对爹妈得比对陌生人亲;可墨子觉得不行,要爱就得一碗水端平,不管是谁都得疼惜,这叫‘兼爱’。”
马克摸着后脑勺,皱起了眉头:“这就奇了怪了,都是一个时代的人,想法咋差这么多?就像咱们班同学,有人觉得学习就得死磕书本,有人觉得实践更重要,可也没差到一个说东一个说西的地步啊。”他踢了踢脚下的木地板,发出闷闷的响声,“再说了,他们琢磨这些玩意儿,对当时的人有啥用?能让庄稼多打粮食,还是能让打仗的停手?”
苏拉也跟着点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书包带:“我也觉得奇怪。就说‘仁’吧,孔子说要爱人,可那时候到处都是抢地盘、杀俘虏的,谁听他的呀?这些道理听起来挺好,可在乱世里,是不是太不接地气了?”
迪卡拉底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让外面的风透进来些,吹散了些馆里的沉闷。“你们俩问的,正好是咱们这门课要琢磨的事儿。”他转过身,看着两个满脸疑惑的学生,眼神里带着点期待,“这些老祖宗留下的文字,不是故纸堆里的摆设。就像这壁画上的人,他们争来争去,其实都是在回答一个问题:人该咋活?社会该咋治?”
他指着书架上的《论语》《道德经》《墨子》,声音不高,却带着股沉甸甸的劲儿:“孔子说‘仁’,是想让人心里有点温度,别光顾着自己;老子说‘道’,是想让人别太较劲,顺乎自然;墨子说‘兼爱’,是想让这世界少点欺负人的事儿……他们的答案不一样,可问的都是同一个根上的问题。”
“根上的问题?”苏拉重复了一遍,眼睛里的疑惑更深了,“那这根到底是啥?”
迪卡拉底没直接说,只是拿起那本《论语》,翻到其中一页,阳光正好落在书页上,照亮了上面的字迹。“咱们今天先不着急找答案。”他把书放回书架,拍了拍手上的灰,“你们俩回去琢磨琢磨,为啥两千多年前的人,会这么执着于这些问题?他们面对的难处,跟咱们现在遇到的,有没有啥相通的地方?”
马克掏出手机,把壁画拍了下来,又对着那排古籍扫了扫:“行,我回去跟我爸聊聊,他总说现在的人太浮躁,该学学老祖宗。”
苏拉也点点头,马尾辫在身后轻轻晃了晃:“我想看看《论语》里写的‘爱人’,到底是咋个爱法。”
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吹动了壁画的一角,像是那些画里的人还在低声争辩。迪卡拉底看着两个学生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又看了看书架上那些沉默的典籍,嘴角露出点笑意。这探索的路,才刚走了第一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