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州码头的腥气裹着盐粒,黏在沈清歌的青布衣裙上。萧澈扶她踏上石阶时,她忽然踉跄了一下——青石板被晨雾浸得发滑,表层凝着的薄盐在阳光下泛着冷光,脚底板传来的凉意顺着血脉往上窜,恍惚间竟与十年前母亲咳在素帕上的冰晶重叠。
那是母亲临终前的第七日,也是这样湿冷的天,她跪在梨树下给母亲煎药,回头时正撞见母亲用帕子捂着嘴,指缝漏出的血珠落在雪地里,瞬间凝成暗红的冰粒,像极了此刻石阶上的盐霜。心口猛地一缩,沈清歌攥紧袖中寒水石,棱角硌得掌心发疼,才从回忆的刺骨寒意里挣脱出来。
“小心。”萧澈的掌心及时托住她的肘弯,温热的力道透过粗布衣袖传来,带着他惯有的沉稳。
他低头时,能看见她鬓边碎发沾着的盐粒,眼底不自觉软了几分,“前面就是‘迎客栈’,赵德海的人定以为我们会躲进深巷,偏要反其道而行。”
沈清歌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码头尽头的客栈幌子褪成了灰败的白,“迎客”二字的墨痕被海风啃得斑驳,边角卷着毛边。幌子下的掌柜趴在柜台上拨算盘,算珠碰撞的脆响里掺着海风的呜咽,竟有种说不出的荒凉。
两人刚走到门口,掌柜的算盘声突然顿了顿,抬眼扫过他们的衣着——萧澈穿的玄色短打沾着些泥灰,像是赶了远路的商贩;沈清歌的青布衣裙袖口磨得发亮,发间只一支素银簪,活脱脱一对避祸的寻常夫妻。
掌柜的嘴角撇了撇,继续拨着算盘,嘴里却漏出半句嘟囔:“丙字仓今早来的那帮人,腰间都挂着狼头牌,瞧着像是北疆来的……说话还带着胡语,怕是来做‘大买卖’的。”
“狼头牌”三个字像道惊雷,在沈清歌耳边炸开。她指尖猛地攥紧袖中寒水石,冰凉的石棱瞬间硌破掌心,血珠渗出来,混着盐粒黏在布料上。北疆狼头——母亲医案里用朱砂圈过的记号,与私盐账本上“北疆交易”旁的烙印一模一样,连狼耳的弧度都分毫不差。
当年母亲在医案边角写“狼头出,盐船至”,原来指的就是这群带着狼头牌的私兵,是赵德海与北疆叛军交易的暗号。
“掌柜的,还有房吗?”萧澈的声音压得极低,刻意带了点沙哑,像是长途跋涉后的疲惫。
他不动声色地挡在沈清歌身前,挡住掌柜探究的目光,“我们夫妻俩从江南来,想在通州歇一晚,明日赶早船去京城。”
掌柜的算盘声停了,斜睨着他们:“只剩一间房了,二楼最里头那间,床是旧拔步床,帐幔破了点,不嫌弃就住。”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夜里别出门,码头最近不太平,丙字仓那边总有人鬼鬼祟祟的,小心惹祸上身。”
萧澈付了银子,接过钥匙时指尖碰了碰掌柜的手,故意带了点江湖气的熟稔:“多谢掌柜提醒,我们安分待着就是。对了,丙字仓的人,常来您这歇脚?”
掌柜的眼神闪了闪,拿起柜上的旱烟袋点燃,烟雾缭绕里含糊道:“偶尔来,都是些粗人,吵得很。你们别打听,免得惹麻烦。”说罢,便不再多言,低头继续拨弄算盘,算珠声打得飞快。
沈清歌跟在萧澈身后往二楼走,木质楼梯被踩得“吱呀”作响,每一步都像踩在紧绷的弦上。走廊里弥漫着淡淡的霉味,混着海风带来的咸湿,墙角的蛛网沾着灰尘,显然许久没人打扫。
走到最里头的房间门口,萧澈插入钥匙,铜锁“咔嗒”弹开的瞬间,一股更浓重的霉味扑面而来。 推开门,只见屋里只摆着一张拔步床,占了大半空间,帐幔上绣的并蒂莲被虫蛀得只剩残茎,露出底下泛黄的棉絮,风从窗缝钻进来,帐幔轻轻晃动。
床对面是张缺了角的圆桌,旁边放着两把梨木椅,椅面的漆皮剥落,露出里面的木纹。墙角的炭盆积着厚厚的灰,显然很久没燃过。
“这是……”她的声音卡在喉咙里,指尖不自觉绞着裙角暗绣的梨花。那梨花是母亲教她绣的,针脚细密,此刻却被她绞得发皱,像她此刻乱糟糟的心绪。
她不是没住过简陋的地方,晚晴院的炭盆常常只烧半块银丝炭,冬天冻得连笔墨都凝住,可这房间的破败里,还透着股说不出的压抑。
“客栈只剩这间房了。”萧澈的耳尖泛着不易察觉的红,他从随身包袱里扯出块粗布,仔细铺在圆桌旁,又将另一块铺在其中一把梨木椅上,“我睡桌旁和衣歇,你睡床。”他弯腰铺布时,后腰的伤口突然牵扯得他闷哼一声,冷汗顺着下颌线滑进衣领,瞬间浸湿了里面的里衣。
沈清歌的目光立刻被他绷紧的肩线吸引——他穿的玄色短打本就贴身,此刻因动作而绷紧,能清晰看见后腰肌肉的起伏,还有那处布料隐约渗出的暗红。
她忽然转身,从包袱里翻出个素面瓷瓶,是太医院特制的金疮药,瓷瓶磕在圆桌上发出轻响,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换药。”
萧澈愣了愣,下意识想摆手:“不用,只是小伤……”
“是小伤会渗血渗到现在?”沈清歌打断他,伸手去解他短打的系带,指尖触到冰凉的布料时,才发现他的衣料早已被血和汗浸得发硬,“赵德海的人用的刀淬了盐卤,你以为只是普通刀伤?盐卤会顺着伤口往骨头里渗,不清理干净,用不了三日就会烂到筋络,到时候别说去盐仓,连站都站不稳。”
她的语气带着几分急色,指尖却很轻,小心翼翼地解开系带。短打滑落的瞬间,那道狰狞的伤口彻底暴露在空气中——皮肉外翻处凝着暗红的血痂,边缘泛着青黑,最深处还能看见淡淡的白色筋膜,显然是刀伤后又被盐卤刺激,连愈合的迹象都没有。
沈清歌的呼吸骤然一滞,后退半步,声音发颤:“怎么会这样?”
她记得那日为他包扎时,伤口虽深,却还干净,怎么如今就成了这副模样。
“太医处理的是表面伤口,盐卤渗得深。”萧澈的声音很轻,带着刻意的轻松,却在她取来烈酒和棉签时,不自觉绷紧了脊背,“当年在雁门关,我中过淬了蛇毒的箭,比这厉害十倍,最后不也挺过来了?”
沈清歌却没接他的话,棉签蘸着烈酒,刚要往伤口边缘擦,就被他突然攥住手腕。他的掌心烫得惊人,比烈酒的温度还高,指腹的薄茧蹭过她的皮肤,带来一阵细微的痒。“疼。”他的声音带着点委屈,像个讨饶的孩子,与平日里那个杀伐果断的靖王判若两人。
沈清歌的心跳漏了一拍,棉签顿在半空。她看着他眼底的狡黠,才知道他是故意的,却还是放缓了动作,棉签轻轻擦过伤口周围的皮肤,避开最狰狞的地方:“知道疼还不老实,早让你别硬撑,偏要带伤来通州。”
她的声音软了些,带着点嗔怪,指尖却很稳,每一下都擦得仔细,“你若是倒下了,谁带我去盐仓找刘妈?谁帮我母亲翻案?”
萧澈忽然低笑出声,疼得眉峰拧成疙瘩,眼底却亮得惊人,像落了星光:“原来你这般信我。”他的目光落在她垂着的眼睫上,长而密,扫过他的皮肤时,带来一阵酥麻的痒,“我还以为,你只信你母亲的医案。”
“医案是死的,人是活的。”沈清歌的脸颊泛着淡红,低头缠绷带时,发间的梨花银簪不小心扫过他的锁骨。冰凉的银质触感让萧澈浑身一僵,他忽然伸手,轻轻抓住她的发梢,指尖绕着那截垂落的流苏,动作温柔:“这簪子……”
沈清歌的身子猛地一僵,银簪的针尖差点划破他的手背。她攥着簪子,指尖泛白,语气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我母亲留给我的的。”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窗外灰蒙蒙的天,声音里满是怀念,“当年她就是戴着这簪子,在梨花树下教我认寒水石的纹路。她说,寒水石的纹路像梨花的脉络,认得了石头,就能辨得出人心——可惜我那时候太小,只当她是在说戏文,直到她走了,我才懂她的意思。”
萧澈看着她眼底的落寞,心里泛起一阵疼。他刚要开口安慰,窗外忽然传来三记梆子响,是暗卫约定的“有异动”信号。
萧澈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迅速吹灭桌上的油灯。黑暗中,他摸索着将沈清歌按在床底的暗格入口——那是他方才进门时就发现的,床板下有块活动的木板,掀开就是个能容一人蜷缩的暗格,“我去去就回,待在里面别出声,无论听到什么,都别出来。”
他的掌心按在她的头顶,带着令人安心的温度,“暗格里有漕运帮留下的水囊和干粮若是我半个时辰没回来,你就按暗格壁上的凸起,会有暗卫来接你。记住,别逞能,你的命比什么都重要。”
沈清歌攥着他的袖口,指尖泛白:“你小心些,赵德海的人都带着狼头牌,说不定还有淬毒的兵器。”她的声音带着担忧,连呼吸都放得很轻,“我等你回来,一起去盐仓。”
萧澈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暖得发烫。他弯腰,在她额间轻轻碰了一下,动作快得像错觉,带着松木香的气息瞬间漫过来:“好,我一定回来。”
话音未落,他已翻身跃出窗外,玄色身影在夜色里一闪而过,只留下腰间玉佩轻响,混着檐角铁马的叮当,在夜风中织成一张紧绷的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