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奈半岛以东,红海海域。末日来临后的第七十九天午后:
大雪依旧执着地覆盖着这片饱受创伤的世界。天空是压抑的、毫无层次的灰白色,仿佛一块巨大的、浸透了污水的帆布,沉甸甸地压在海平面上。雪花不再是浪漫的象征,而是冰冷、密集、永无止境的折磨,它们无声地落在海面上漂泊的渔船上。
斑驳的甲板和舷窗上,迅速累积成一层厚厚的白色绒毯,让这艘本就破旧的小船更像是在一座移动的冰雪坟墓中艰难前行。
渔船内部,狭窄的驾驶舱是众人临时的聚集地,也是抵御外部严寒的脆弱屏障。空气中弥漫着复杂难闻的气味:根深蒂固的鱼腥气、金属锈蚀的酸味、潮湿木头的霉味,以及人体无法彻底清洁后混合着汗液与硝烟的体味。这一切,构成了末日航行中令人窒息的背景音。
陆明锐坐在驾驶位旁边的折叠凳上,面前是布满陈旧按钮和模糊刻度的操控台。他略显疲惫地摆弄着一台老旧的、外壳已经泛黄并带有几处磕碰痕迹的短波收音机。他的主要武器——配备了消音器和红点瞄准镜的格洛克17手枪和AR15自动步枪,以及那柄威力强大的FS pRo三折叠半自动霰弹枪,都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此刻,他的手指耐心地调节着收音机的旋钮,扬声器里传出的只有令人心烦意乱的“吱吱啦啦”的电流噪音,像是垂死病人的喘息,撕扯着舱内本就紧绷的神经。
“别玩了,吵耳朵。”一个带着浓浓烦躁和睡意的声音从角落传来。陈大发蜷缩在驾驶舱唯一一张还算平坦的长条工具箱上,试图进行她宝贵的“午睡”。她娇小的身躯包裹在厚重的防寒服里,像一只困倦的猫咪,但眉头却紧紧皱着。她选择在这里休息实属无奈——之前安排她去女生船舱,和萧语微、萧兔兔,苏澜住一起,但那感觉……太别扭了。看着萧语微对女儿无微不至的温柔,感受着那种属于女性与孩童之间的亲密无间,她这具身体虽然同属女性,内里那个不羁的“大叔灵魂”却感到无比膈应和……一丝难以启齿的痒意,那是一种灵魂与躯壳错位带来的、无法言说的烦躁,什么都做不了,只能逃离。“这破玩意儿要是能收到信号,老娘我就把尼克的机枪子弹生吃了!”她恶狠狠地补充道,仿佛这样就能驱散心头那股莫名的郁结。
陆明锐头也没抬,依旧专注地拧动着调频旋钮,指尖因长时间暴露在寒冷中而有些发僵。“啧,万一呢?万一有消息呢?”他的声音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惫。作为团队的核心和事实上的船长,他承受的压力远比其他人大。男生休息舱室空间极其有限,他们几个男人只能轮流休息,此刻是裴清和尼克在里面补觉,他必须坚守岗位。不仅仅是驾驶,更是了望、决策,以及……抓住任何一丝可能带来转机的微光。修理这台收音机,与其说是无聊的消遣,不如说是一种在绝望中不肯放弃的本能。
“陆哥哥。”一个清脆又带着点怯生生的声音响起。只见萧兔兔从通往休息舱的狭窄楼梯口探出头来,然后小心翼翼地走了上来。她身上套着一件苏澜给她的、明显大了一号的军用防寒服,袖口和衣摆都长出一大截,让她整个人看起来更加娇小玲珑,臃肿的衣物非但没有掩盖她的可爱,反而衬得她那张小脸愈发精致,像是一个被精心包裹的瓷娃娃。经历了之前的惊吓,她似乎正在慢慢恢复,属于十四岁少女的好奇与天真,开始重新在她清澈的眼眸中闪烁。
“你在做什么呀?”萧兔兔走到陆明锐身边,很自然地挨着他坐下,目光好奇地落在他手中那个被打开后盖、露出杂乱元件的老旧收音机上。她身上带着一股淡淡的、属于少女的清新体香,混合着沐浴液的干净气息,在这充满鱼腥和汗臭的狭窄空间里,宛如一缕清风,瞬间冲淡了周遭的污浊感,让陆明锐精神微微一振。
“闲得无聊,瞎玩呗。”陆明锐赶紧将叼在嘴里、刚点燃没多久的烟卷摁灭在旁边的金属烟灰缸(一个废弃的罐头盒)里,生怕烟味呛到她。他注意到小姑娘靠近时带来的那份纯净的暖意,心中那份因疲惫和焦虑而生的硬壳,似乎柔软了一丝。
“这个坏了吗?”萧兔兔歪着头,长长的睫毛像小扇子一样扑闪着,伸出手指想碰又不敢碰那些裸露的电子元件。
“嗯,有点接触不良。”陆明锐尽量用通俗的语言解释,“没配件更换,我试试看把里面松动的零件紧一紧,看能不能让它响动得正常点。”他拿起一把小巧的螺丝刀,借助从舷窗透进来的、被雪幕过滤后显得微弱而冰冷的光线,仔细地拨弄、紧固着收音机内部的线圈、电容和锈蚀的接线点。
他的动作算不上专业,但足够耐心。一阵小心翼翼的摆弄之后,当他再次接通电源,旋转调频旋钮时,扬声器里传出的噪音果然发生了变化——从之前刺耳的、断断续续的电流啸叫,变成了相对平稳、连续的“沙沙”声,那是宇宙背景辐射和大气干扰的白噪音,是等待被信息填充的空白画布。
萧兔兔见状,好奇地又凑近了一些,几乎将小脑袋靠在了陆明锐的胳膊上,一双大眼睛紧紧盯着那台仿佛蕴藏着魔法的老旧机器。她温暖的呼吸轻轻拂过陆明锐的手背,带来一丝微弱的痒意。
陆明锐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手指极其缓慢地、精细地再次转动那个塑料旋钮。他的指尖能感受到调谐机构内部细微的阻尼变化,耳朵捕捉着沙沙声中任何一丝不寻常的波动。
突然——
一个极其微弱、但异常清晰的、字正腔圆的人声,如同穿透厚重迷雾的灯塔光芒,猛地从这片沙沙声中挣脱了出来!
“……东大广播电台……国际台……现在向全世界人民播报……”
是中文!字正腔圆,充满力量感的普通话!
这一瞬间,驾驶舱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陆明锐的手僵在了半空,瞳孔微微放大。蜷缩在工具箱上假寐的陈大发像被弹簧弹起般,“腾”地一下坐直了身体,睡意全无。就连原本只是好奇的萧兔兔,也下意识地抓紧了陆明锐的衣袖,小脸上写满了惊讶。
三个人,不约而同地、紧紧地凑到了收音机前,几乎是脸贴着脸,屏息凝神,生怕错过任何一个音节。那小小的扬声器,此刻仿佛成为了连接文明世界的唯一通道。
收音机里的声音继续着,稳定、庄重,带着一种久违的、令人心安的官方权威感:
“……重复,这里是东大广播电台国际台。在全球面临空前丧尸变异危机的艰难时刻,东大国家卫生部暨病毒危机应对总局,现向全世界所有仍在坚守中的人类同胞播报最新进展。”
“自大瘟疫病毒全球大流行以来,我国科研机构秉持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集中顶尖力量,日夜不休进行科技攻关。目前,针对SV病毒的特异性中和抗体研究,已在灵长类动物实验中取得突破性进展,初步证实可有效阻断病毒对中枢神经系统的侵袭。代号‘曙光’(project dawn)的候选疫苗,已进入多中心、随机、双盲临床试验的加速审批阶段。”
“我们郑重承诺:一旦疫苗或有效阻断药物通过所有必要验证,实现安全量产,东大政府将无条件放弃相关知识产权,通过联合国残留机构及一切可用渠道,免费向全球所有国家、地区及幸存者聚居点提供完整技术资料与生产支持。我们坚信,病毒是人类共同的敌人,而非任何国家或民族的责任。在此至暗时刻,唯有团结协作,信息共享,资源互助,方能凝聚全人类之力,共克时艰。”
“生存,是文明的第一需要,也是所有人类不可剥夺的权利。东大愿与所有秉持善意、遵守国际基本准则的文明力量携手,为遏制疫情蔓延,重建世界秩序,扞卫人类文明,种族延续的火种,承担应尽的责任,做出不懈的努力。此信息将以多语种循环播报。”
紧接着,一段流利、清晰的英文播报开始重复相同的内容,其用词严谨,逻辑清晰,充满了人道主义关怀和国际主义精神。
广播结束后,收音机里再次恢复了那片象征性的“沙沙”声,但在驾驶舱内的三人听来,这声音却不再空洞,而是充满了无尽的回响。
陈大发第一个回过神来,她站起身,习惯性地环抱起双臂,那娇小的身躯在宽大的防寒服里显得有点滑稽,但脸上却是一片与外貌不符的、属于老兵的精明与审慎。“啊……东大这次真是……好大的手笔。免费向全世界发放?这魄力……啧啧。”她咂咂嘴,眼神锐利,“不过,话说回来,这‘突破性进展’和‘加速审批’具体到哪一步了?实验室数据漂亮和能大规模生产可是两回事。萧语微那边倾尽全力,到现在连稳定的抑制剂都没完全搞出来,他们难道真的走在了前面?”
萧兔兔仰起小脸,黏着陆明锐,带着孩童式的直接和困惑问道:“陆哥哥,妈妈都没有做出来的东西,东大的叔叔阿姨们做出来了吗?那是不是说,妈妈就不用那么辛苦,那么危险了?”
陆明锐看着小姑娘充满希冀的眼神,心中五味杂陈。他伸手轻轻揉了揉萧兔兔的头发,感受着发丝的柔软,语气尽量放得平稳和充满希望:“具体进行到哪一步,我们还不清楚。但是,兔兔,国家能在这个时候,用这种方式向全世界播报,这本身就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他举起那台破旧的收音机,仿佛举着一件稀世珍宝,“这至少说明了几点:第一,东大的核心指挥和科研体系还在有效运转;第二,他们有能力恢复并维持一定范围的远距离无线电通讯;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他们选择了共享和希望,而不是封锁和独善其身。这束光,无论多远多微弱,都值得我们抓住。”
他的话语中充满了力量,既是在安慰萧兔兔,也是在说服自己,重新点燃内心那几乎被严寒和困境冻熄的火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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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在同一时间,远在数百公里之外,沙特阿拉伯的沿海公路上。
那辆如同钢铁猛兽般的m2A3布拉德利步兵战车,正粗暴地碾压着被冰雪覆盖的废弃车辆,履带卷起混合着污秽的雪泥,坚定不移地向南行驶。沉重的车身在颠簸的路面上摇晃,车内空间充斥着引擎的轰鸣、金属的摩擦以及一种属于职业军人的、混合着疲惫与暴戾的气息。
车载无线电的公共频道调谐器里,也同样捕捉到了那段来自东大的、清晰而有力的广播信号。中文播报时,车内的几个大兵还有些茫然,但当英文播报响起时,所有人的动作都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
伍德上尉坐在指挥员的位置上,原本正在研究电子地图上吉达周边的潜在埋伏点。当听到“无条件放弃知识产权”、“免费向全球提供”等字眼时,他布满胡茬的脸上瞬间掠过一丝毫不掩饰的轻蔑和厌恶。他狠狠地朝脚边的金属地板啐了一口唾沫。
“妖言惑众!(deceptive and misleading rhetoric!)”他声音不大,却像冰冷的刀子一样划过车厢,“典型的东大宣传伎俩!用空洞的承诺收买人心,塑造自己救世主的形象!谁知道他们背后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或许病毒就是他们泄露的,现在又来扮演好人?哼!”
坐在观察位上的乔治·亚瑟,默默地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被冰雪覆盖的荒芜景象。他听着广播里那坚定而充满责任感的声音,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被触动了。他想起了自己在世界各地执行任务时看到的那些弱小国家的惨状,想起了那些在灾难面前毫无抵抗能力的普通民众。他并不完全认同伍德的极端看法。在他朴素的价值观里,在这种席卷全球、可能导致人类文明断绝的灾难面前,任何能够提供实质帮助的行为,无论来自何方,都值得肯定。东大愿意分享成果,这本身就是一种极其负责任的、具有长远眼光的举动。世界,确实不应该只剩下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但他没有开口反驳伍德,只是将这些想法压在了心底,目光变得更加深沉。
炮手加塔尔从炮塔上方缩回脑袋,满不在乎地擦了擦被风雪打湿的脸:“管那么多干嘛?那些都是坐在办公室里、穿着干净制服的官老爷们该操心的事情。他们动动嘴皮子,我们跑断腿,还得把命别在裤腰带上。该怎么说,该怎么做,都是他们说了算,我们只有卖命的份。谁能给我发薪水,给我提供弹药和啤酒,我就给谁干活,就这么简单。”他的世界观简单而直接,充满了雇佣兵式的现实感。
开车的约翰·巴顿通过车内通讯系统,瓮声瓮气地接话,还刻意模仿着他们那个喜欢说教并无数次派给他们活干的韦德上校那夸张的南方口音:“是的,孩子们,把命卖出来,勇敢一点。(Yes, children, sell your lives out, be brave.)”这拙劣的模仿引来加塔尔的一阵怪笑,却让伍德的脸色更加难看。
伍德似乎想寻求支持,将目光投向坐在车厢后部、负责通讯和支援的威斯特:“嘿,威斯特,你怎么看?你觉得东大人说的是真的吗?”
然而,他等了半晌,也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众人循着伍德的目光看去,只见威斯特不知何时已经靠着一个装备箱,脑袋歪向一边,发出了均匀而深沉的鼾声。车身如此颠簸,噪音如此巨大,他竟能安然入睡,这份在极端环境下随时补充睡眠的本事,让车厢内的其他人都感到一阵无语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羡慕。
“这家伙……这么晃也能睡着?”约翰嘀咕了一句,语气里说不清是佩服还是无奈。
布拉德利继续在风雪中咆哮前行,车载无线电里,东大的广播或许还在其他频段重复,但车内的众人,已经失去了倾听的兴趣。希望与 cynicism (愤世嫉俗),在海上,陆地上两个不同的载具里,沿着平行的轨迹,驶向同一个未知的、注定充满碰撞的未来。吉达,这座被冰雪覆盖的城市,即将成为这两种理念交锋的第一个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