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污水处理厂的地下深处，空气不是用来呼吸的，是固体。浓稠得如同劣质沥青的恶臭——硫化氢混合着陈年有机物腐败的终极气息——霸道地塞满每一条管道缝隙，蛮横地往人鼻腔里、毛孔里、甚至天灵盖里钻。周默觉得自己肺里灌满了馊了十年的泔水，每一次吸气都是对生存意志的严酷考验。他强忍着翻腾的胃液，把一套厚重的黑色橡胶潜水服从防水袋里扯出来，那橡胶散发着一股子刺鼻的工厂新货味儿，在这粪坑地狱里居然显得有点清新。
“老陈，快！套上！”周默的声音在巨大的、如同巨兽肠道般蠕动的排污管道轰鸣声中显得嘶哑微弱。他把潜水服往陈正那边推。
陈正，这位平日里雷厉风行的民警，此刻脸色发青，眉头拧得能夹死苍蝇。他看着那套滑腻腻、沉甸甸的橡胶玩意，活像在看一条史前怪物的蜕皮。“周默，你确定这玩意儿…能行？”他捏着鼻子，瓮声瓮气地问，手指嫌弃地拎起潜水服的裤腿，“穿上它，我感觉自己像个准备下潜到地狱粪海的巨型…安全套。”
“没时间嫌弃了！”周默自己也憋得够呛，快速把另一套往身上套，动作因为恶臭和粘稠的空气而变得笨拙，“红外热成像！‘城市之光’的巡逻无人机最喜欢这玩意儿。这下面唯一能藏住你这身热乎气的，就是这些发酵了几百年的化粪池！甲烷气体层，天然的热屏障！比什么高科技屏蔽布都顶用！”他一边费力地拉上潜水服前胸的防水拉链，一边朝管道深处一个巨大的、翻滚着深褐色泡沫的沉淀池努了努嘴。池子里升腾起的沼气气泡在昏暗的灯光下破裂，发出沉闷的“啵啵”声，像是地狱的叹息。
陈正看着那翻滚的“热屏障”，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最终还是咬着牙，把那套带着新橡胶味的潜水服往身上套。动作僵硬得像是在给自己套上裹尸袋。
在他们身后不远处的入口铁梯旁，陈小乐正忙活着。他戴着双层N95口罩，外面还滑稽地罩着一个粉红色的猪鼻子防毒面具（宠物店给大型犬洗澡时用的），整个人看起来像个误入化工厂的卡通人物。他手里拿着一个硕大的黄色喷壶，正对着他们下来的通道、附近的管道以及自己身上“呲呲”狂喷。一股浓烈得近乎诡异的“菊花清香味”瞬间爆开，蛮横地试图与无处不在的恶臭争夺空气控制权。
“小乐！省着点用！”周默被那混合香臭的怪味呛得直咳嗽，“那是店里最贵的生物酶除臭剂！”
“知道！金贵着呢！”陈小乐的声音透过防毒面具闷闷的，带着点委屈，“但金爷更金贵！”他小心地拍了拍自己胸前潜水服鼓起的一个小口袋，里面传来一阵轻微的“窸窣”声和不满的吱吱叫。“必须把金爷的气味盖严实了！那些巡逻狗的鼻子，比‘城市之光’的无人机还灵！”他指的是城市之光安保部门配备的经过生化强化的巡逻犬，据说能嗅出特定基因片段的气味。口袋里的金元宝似乎听懂了，抗议似的又使劲拱了拱。
三人（加一鼠）终于把自己塞进了橡胶潜水服，笨重得如同深海作业的宇航员。周默打头，陈小乐护着胸前的金元宝夹在中间，陈正殿后，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湿滑粘腻的地面，朝着那个巨大的、翻滚着不祥气泡的沉淀池移动。潜水靴踩在不明成分的粘稠污物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吧唧”声。巨大的排污管道在他们头顶轰鸣，震得人耳膜发麻。
就在他们离沉淀池边缘还有十几米远，正准备寻找最佳“下潜”位置时——
嗡！
一阵高频、尖锐的蜂鸣声猛地撕裂了地下空间的沉闷轰鸣！声音来自他们斜上方一根粗大的污水输送管道！
三人动作瞬间僵住，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
只见管道阴影处，一个篮球大小、通体漆黑、形似金属海胆的无人机悄无声息地悬浮出来！机身下方，三颗猩红的电子眼如同凝固的血滴，瞬间锁定了下方三个穿着怪异橡胶服的热源！它顶部的金属盖板无声滑开，一支闪着幽蓝电光的微型转管枪口“咔哒”一声旋转到位，冰冷地指向他们！
“‘清道夫’型号！”周默头皮一炸，低吼出声，“跑！下池子！”这玩意儿是城市之光专门用于地下管网巡逻的杀戮机器，火力足以把钢板打成筛子！
没有任何犹豫！陈正反应最快，殿后的他猛地向前一扑，巨大的身躯带着破风声，像一颗黑色的鱼雷，“噗通”一声狠狠砸进那翻滚着深褐色泡沫的沉淀池里！粘稠的粪液瞬间将他吞没，只留下几串巨大的、带着浓烈沼气味的浑浊气泡翻滚上来。
几乎就在陈正入水的同一刹那！
哒哒哒哒哒——！！！
幽蓝的电光在昏暗的地下空间疯狂闪烁！密集如暴雨的合金弹丸撕裂空气，狠狠扫射在陈正刚才站立的位置！混凝土地面被打得碎石飞溅，留下密密麻麻的弹坑，几颗跳弹擦着周默和陈小乐的潜水服飞过，发出令人心悸的“嗖嗖”声！
周默和陈小乐也连滚带爬地扑到沉淀池边缘，死死趴在地上，利用池壁作为掩体。心脏狂跳得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猩红的电子眼冷酷地转动，锁定了池面上那串因陈正下潜而翻涌起的、格外剧烈的大气泡群。无人机毫不犹豫地调整枪口，致命的蓝光再次凝聚！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异变陡生！
那架悬浮的“清道夫”无人机，枪管旋转的嗡鸣声突然卡顿了一下，发出刺耳的“嘎吱”声！紧接着，它整个机身猛地一歪，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推了一把，在空中失去平衡，开始剧烈地、不规则地抖动起来！那三颗猩红的电子眼疯狂地明灭闪烁，如同垂死挣扎的野兽！
“关节！看它的关节连接处！”陈小乐眼尖，压低声音惊呼，声音因为激动而变调。
只见无人机用于姿态调整的几个关键球形关节处，原本光滑的黑色金属表面，此刻竟诡异地覆盖上了一层暗绿色的、粘稠的、如同活物般缓缓蠕动的菌膜！菌膜之下，坚硬的合金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腐蚀、凹陷，冒出细微的白色烟雾！正是396章里，金元宝的粪便里培养出来的、专吃焊锡和合金的厌氧菌！
这些潜伏在污物中的微小杀手，在陈正扑入粪池的巨大扰动下，被激流卷起，如同致命的孢子云，瞬间包裹了低空悬浮的无人机！它们找到了比焊锡更美味的合金大餐！
无人机疯狂地试图重新稳定姿态，但被腐蚀的关节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呻吟，根本无法提供足够的支撑力。它像个醉汉一样在空中打着旋，枪口胡乱地喷射着电光弹丸，打得周围管道火星四溅，却完全失去了准头。
机会！
“金元宝！通风管！”周默猛地指向沉淀池斜上方，一根锈迹斑斑、不断有污浊气体排出的粗大金属通风管道，那是无人机刚才藏身的阴影处上方！
陈小乐心领神会，一把拉开胸前口袋的防水拉链。一道金黄色的闪电“嗖”地窜出！金元宝绿豆眼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小爪子扒拉着陈小乐的潜水服，借力一蹬，精准地扑向那根粗大的通风管！它那对标志性的大门牙，闪烁着啃苹果干练就的寒光，对着通风管底部一处锈蚀严重的焊缝，“咔嚓！咔嚓！”就是两口！
老鼠的啮齿能力在此时被发挥到了极致！锈蚀的金属在它疯狂的啃噬下如同脆弱的饼干！仅仅几秒钟！
“嘎嘣！”
一声脆响！一截半米长的通风管道，连同上面附着的厚重污垢，被金元宝硬生生啃断！
轰隆！
断裂的通风管带着巨大的势能，裹挟着管道内积蓄的、成分复杂的污物残渣，如同一条黑色的、粘稠的瀑布，朝着下方倾泻而下！而下方，正是刚刚解决掉无人机、正从管道阴影里钻出来查看情况的秦瞳！
秦瞳刚探出半个身子，墨镜后的眼睛还带着一丝解决掉“清道夫”后的冷冽和审视。他完全没料到头顶会降下如此“天灾”！
哗啦——！！！
粘稠、漆黑、散发着比下方沉淀池更胜一筹的终极恶臭的污物，如同地狱的泥石流，结结实实、劈头盖脸地浇了秦瞳满身满脸！巨大的冲击力让他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污物糊满了他的头发、脸颊、昂贵的定制外套，甚至灌进了他因震惊而微张的嘴里！
“噗——！咳咳咳！呕——！！！”
秦瞳瞬间窒息！那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混合着腐烂有机物、化学药剂和纯粹污秽的味道直冲天灵盖！他本能地弯腰，剧烈地咳嗽、呕吐，想把嘴里的秽物吐出来，生理性的泪水混杂着污物从墨镜边缘流下。极致的恶心和暴怒让他左半边脸瞬间扭曲到了狰狞的地步，额头上青筋暴起，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嗬嗬声。
然而，就在这极致的生理厌恶和暴怒之中，他那被污物覆盖的右半边脸，肌肉却如同提线木偶般，极其突兀地、僵硬地向上提拉！嘴角被强行扯开，咧成一个巨大而诡异的弧度！沾满污物的嘴唇开合，一个甜腻、空洞、如同劣质八音盒发出的声音，硬邦邦地穿透了他自己的呕吐和咳嗽声，在充满恶臭的地下空间里突兀地响起：
“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
是朵朵最喜欢的那首儿歌！《小星星》！调子刻板，毫无情感起伏，每一个音节都像冰冷的代码！
这声音出现的瞬间，连周默和陈小乐都忘了身处险境，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秦瞳左脸是地狱般的暴怒和生理性痉挛，右脸却挂着被污物覆盖的、僵硬的微笑，嘴里吐着甜腻的儿歌！这场景诡异、荒诞，又带着深入骨髓的恐怖！
秦瞳自己也僵住了。呕吐的动作停滞，墨镜下的双眼瞬间失去了焦距，只剩下极致的震惊和一种被彻底亵渎的茫然。右脸上那不受控制的肌肉运动和喉咙里冒出的儿歌，比浇在身上的污物更让他感到冰冷刺骨的恐惧。
就在这时！
“汪呜——！！！”
一声熟悉的、充满力量的狗吠如同平地惊雷！那只彪悍的杜宾犬，如同黑色的幽灵，不知从哪里猛地窜了出来！它矫健地跃过翻倒的无人机残骸，无视了满地的狼藉和刺鼻的恶臭，目标明确地冲向沉淀池！
池子里，陈正因为躲避无人机扫射和厌氧菌的爆发，潜得太深，又被粘稠的粪液困住，挣扎着冒了几次头，眼看又要沉下去。
杜宾犬没有丝毫犹豫，强壮的后腿在池边猛地一蹬，庞大的身躯腾空而起，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噗通”一声，义无反顾地扎进了那翻滚的深褐色粪液之中！
它巨大的头颅破开粘稠的污物，精准地游向挣扎的陈正。在陈正又一次下沉的瞬间，它张开大嘴，没有撕咬，而是像叼起一只落水的小狗崽那样，一口稳稳地咬住了陈正潜水服的后衣领！
“嗬！”陈正只觉后领一紧，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将他往上提！他下意识地抓住杜宾犬项圈上的带子。
杜宾犬四蹄在粘稠的粪液里奋力刨动，凭借着惊人的力量和本能，硬生生将比它重得多的陈正拖向池边！它琥珀色的眼睛里没有任何嫌弃，只有一种纯粹的、完成任务的坚定。
周默和陈小乐赶紧扑到池边，七手八脚地把浑身挂满深褐色粘稠物的陈正，连同嘴里还叼着他衣领、同样变成“粪狗”的杜宾犬一起，从池子里拖了上来。
另一边，秦瞳还僵在原地。他脸上的污物正缓缓滑落，露出下面那张被割裂的脸庞。左脸肌肉因愤怒和恶心而剧烈抽搐着，牙齿咬得死紧，下颌线绷得像岩石。而右脸，那强行扯出的笑容如同刻在石头上一样顽固，甜腻的儿歌声虽然停了，但那僵硬的嘴角弧度，在昏暗的光线和污秽的背景下，显得更加诡异和骇人。他那只没被污物完全覆盖的眼睛，透过糊满秽物的墨镜，死死地盯着被拖上来的周默等人，目光复杂到了极点——愤怒、杀意、屈辱，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惊悸。
杜宾犬松开陈正的衣领，甩了甩沾满粪水的脑袋，发出响亮的“噗噜”声。它琥珀色的眼睛看向僵立的秦瞳，又看看周默他们，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呜咽，似乎在判断哪个更需要帮助。最终，它抖了抖身子，溅起一片污点，默默地站到了周默和陈小乐身边，湿漉漉的身体微微前倾，呈现一种保护的姿态。地下空间里，只剩下排污管道永不停歇的轰鸣，以及那令人作呕的恶臭，无声地嘲弄着这场荒诞又惊险的闹剧。秦瞳脸上的污物还在往下滴淌，那僵硬的笑容如同烙印，在昏暗中无声地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