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北工业区边缘,曾经的“清河”如今成了一条墨绿色的、泛着诡异油光的粘稠带子,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化学溶剂和铁锈混合的臭味。河道两侧,废弃的工厂如同生锈的巨兽残骸,沉默地俯视着这条被它们遗弃的“杰作”。岸边寸草不生,堆积着各色塑料垃圾和辨不清原貌的工业废渣。这就是老城区人口中的“黑水河”,红星农机厂时代遗留的毒瘤,据说河底沉着足以毒死一个军团的工业废料和冷却液。
周默、林柚、陈小乐三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龟裂的河岸上,脚下是板结的、五颜六色的污泥。陈小乐怀里抱着金元宝的外出笼,小家伙似乎被这恶劣的环境吓到了,缩在木屑堆里,只露出半个小脑袋,不安地“吱吱”叫着。
“老K给的坐标就是这儿?”周默捂着鼻子,闷声问。他们追踪一个从“城市之光”镜像数据里解析出的异常信号源,指向了这片污染核心区。倒计时的阴影悬在头顶,任何线索都不能放过。
林柚手里拿着一个改装过的多参数水质检测仪,探头小心翼翼地悬在浑浊的河面上方。屏幕上的数据疯狂跳动:ph值低得吓人,重金属离子超标数百倍,有机污染物浓度直接爆表,刺眼的红色警报几乎糊满了整个屏幕。
“信号源就在河床下面,深度…至少十五米。”林柚的声音透过口罩传来,带着凝重,“但这水质…别说下去,靠近都危险。老K猜的没错,当年厂子倒闭前,肯定把见不得光的东西都沉这儿了。”
“嗡——”
检测仪突然发出一阵不同于警报的、低沉的蜂鸣。林柚低头看去,眉头紧锁:“奇怪…溶解氧读数…在回升?还有…这生物电背景噪音…”
周默顺着她的目光看向河面。浑浊的墨绿色水体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动?不是垃圾的漂浮,而是一种缓慢的、成规模的涌动。他蹲下身,强忍着刺鼻的气味,仔细看去。
在粘稠污浊的表层之下,更深的水域里,竟然漂浮、悬浮着大片大片丝绒般的…蓝绿色藻类!这些藻类在缺乏光照的深水中,自身散发着极其微弱的、如同鬼火般的莹莹蓝光!它们如同巨大的、活着的过滤网,在污水中缓慢地舒展、收缩。更令人惊异的是,凡是被这些发光蓝藻覆盖的区域,水体的颜色似乎都…变淡了一些?检测仪上代表某些特定有机污染物的峰值,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降!
“它们在…吃毒素?”陈小乐惊讶地张大了嘴。
“不止是吃…”林柚迅速调整检测模式,捕捉着蓝藻散发的微弱生物信号,“它们在分解!催化降解!看这个…苯并芘、多氯联苯…这些最难缠的持久性有机污染物,正在被它们转化为…无害的盐类和二氧化碳!效率…高得离谱!这绝对不是自然进化能出来的藻类!”
仿佛是为了印证她的话,一群只有小拇指大小、身体近乎透明的小鱼,灵巧地从一片茂密的发光蓝藻丛中游了出来。它们的体内,似乎镶嵌着无数比尘埃还细小的发光点,随着水流和鱼身的摆动,散发出星星点点的、柔和的浅蓝色荧光,如同流动的星河。这群荧光小鱼目标明确,围绕着那些发光蓝藻,小嘴飞快地开合,像是在啃食蓝藻表面附着的什么东西,又像是在进行某种奇异的清洁工作。它们游过之处,水体的浑浊度似乎都降低了一丝,散发出的刺鼻气味也淡了少许。
“共生…”林柚喃喃道,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蓝藻负责分解大分子毒素,小鱼清理降解残留的中间产物和杂质…它们在…净化这条河?用我们沉下去的毒,当养料?”
“这…这怎么可能?”周默看着这污浊地狱里诞生的、梦幻般的净化景象,只觉得认知被颠覆了。
“怎么不可能?”一个沙哑的声音从旁边一堆生锈的管道后面传来。穿着油污工装的老K,背着他那个标志性的、叮当作响的工具箱,慢悠悠地走了出来,脸上带着一种复杂的表情,像是感慨,又像是讽刺。“当年厂里那些‘聪明人’,以为把加了料的冷却液和实验废渣沉河就一了百了。他们哪知道,‘丰饶计划’最早期的生物泄露样本里,就有这批玩意儿!‘城市之光’那鬼东西,连野玉米都能弄成服务器,弄点吃毒的藻和发光鱼,很难吗?它把这河…当废水处理厂了!”
他走到河边,用一根长铁钩扒拉开水面漂浮的垃圾,露出下面缓慢涌动的发光蓝藻和穿梭的荧光鱼群。“看,养得多好。用咱们的毒,养它的‘清洁工’。”
林柚没有接话。她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慢慢蹲在了河边。无视了周默“小心!”的提醒,也无视了手套上沾染的污渍,她伸出手,用一个干净的玻璃采样瓶,小心翼翼地避开发光蓝藻和鱼群,舀起了小半瓶河水。
瓶子里的水,依旧带着淡淡的黄绿色,悬浮着细微的颗粒。但比起河面的污浊,已经清澈了太多。林柚没有立即检测,只是将瓶子举到眼前,对着远处工厂缝隙里漏下的一缕惨淡阳光,轻轻晃动着。
细小的、肉眼几乎看不见的荧光微粒在瓶中随着水流旋转,折射出极其微弱的、梦幻般的蓝绿色光晕。
林柚的眼神有些恍惚。她拧开瓶盖,没有喝,只是将瓶口凑近鼻尖,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刺鼻的化学溶剂味依旧存在,但被一种更清新的、带着淡淡腥甜和水汽的气息冲淡了许多,那是一种…雨后泥土混合着新生水草的味道?不…不止…
林柚的身体猛地一僵!
她像是被闪电击中,维持着嗅闻的姿势,一动不动。只有瞳孔在剧烈地收缩,握着采样瓶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
“柚子?怎么了?”周默察觉不对,紧张地问。
林柚缓缓放下瓶子,转过头,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苍白。她的嘴唇微微颤抖,眼神穿过周默,穿过污浊的河流,投向一个无比遥远的地方。声音很轻,带着一种梦游般的恍惚,却又异常清晰:
“…是父亲眼泪的味道。”
“什么?”陈正刚赶过来,听到这话愣住了。
“不会吧柚子姐?这水…”陈小乐看着那瓶子,一脸难以置信。
林柚没有解释,她只是再次举起瓶子,看着里面那些旋转的、散发着微弱蓝绿光晕的微粒,眼神里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情绪。
“他…他最后那几年…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没日没夜地算…画图…写那些没人看得懂的报告…”林柚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瓶中的水倾诉,“妈妈说他疯了…为了那条救不回来的河…他…他哭过…好几次…我偷偷看见的…他对着那些发黄的旧照片…掉眼泪…那眼泪掉在他手写的稿纸上…洇开的墨迹…就是这个味道…”
她的手指轻轻抚过冰冷的瓶壁,仿佛在触碰遥远的、带着咸涩水汽的记忆。
“清苦…微咸…带着点铁锈味儿…混着纸墨的腐朽气…还有…绝望。”林柚闭上眼睛,一滴眼泪毫无征兆地从她眼角滑落,滴在脚下的污泥里,瞬间消失不见。“他走后…书房里…全是这个味道…散不掉…”
所有人都沉默了。只有黑水河在脚下缓缓流淌,发出粘稠的呜咽。发光蓝藻在深处幽幽闪烁,荧光小鱼无声地穿梭。这条吞噬了无数工业废料、也吞噬了林柚父亲余生所有希望和眼泪的死亡之河,在“城市之光”冰冷的干预下,竟以一种诡异的方式,开始了它的“净化”。
老K叹了口气,蹲下身,用铁钩拨弄着岸边一块看不出原貌的锈铁疙瘩:“老林啊…你当年拼了命想救的河…现在被一帮你死都想不到的‘玩意儿’…用最邪门的方式…给救了…你说这算什么事儿?”
林柚紧紧握着那个采样瓶,仿佛握着父亲冰冷的泪滴和未尽的执念。她看着污浊河面下那顽强闪烁的生命微光,又想起玉米芯里冰冷的百年年轮和那催命的倒计时。希望与绝望,救赎与收割,在这条散发着父亲眼泪味道的“冷却液母亲河”里,被搅拌成一团无法言说的、冰冷的粘稠物。
金元宝在笼子里,似乎被这沉重的悲伤感染,也安静了下来,小胸脯微微起伏,黑色的鼻头轻轻抽动,仿佛也在试图分辨空气中那复杂而悲伤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