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灵枢堂后窗传来极轻的竹哨声,三短一长,像山雀啄露。
苏锦言正对着案头那枚靛蓝花瓣出神,听见这熟悉的暗号,指尖在花瓣边缘轻轻一叩——这是苗疆巫医特有的传讯方式,花姑子来了。
窗棂“咔”地一声被推开半寸,一道青影旋身而入,带起的风掀动了案上未干的墨迹。
来人身着靛青百褶裙,发间插着根骨簪,腕上银铃不响,连呼吸都似裹在晨雾里。
正是花姑子。
“花瓣背面有字。”她的声音像浸了山涧水,清冽里带着点沙哑。
不等苏锦言询问,便抬手指了指案上那枚花瓣,转身又要翻窗。
“且慢。”苏锦言伸手扣住她欲收的手腕,触到一片粗粝的茧——这双手该是常年握蛊针的。“北岭寒潭...你怎知柳扶风藏在那里?”
花姑子垂眸看她紧扣的手,忽然低笑:“苏姑娘忘了?
苗疆巫医与中原医道,本就有笔旧账。“她手腕微转,竟从袖中抖出条赤练蛇,蛇信子扫过苏锦言手背,惊得她松手后退半步。
再抬头时,窗台上只剩几片靛蓝花瓣碎屑,和若有若无的苦艾香。
苏锦言攥紧那枚花瓣,借晨光翻过来——背面果然有用虫篆写的小字,笔画细如蚊足:“北岭寒潭,冰棺浮药,子时不语。”她指尖微颤,虫篆是苗疆秘文,寻常人根本不识,花姑子能写,说明她与柳扶风的纠葛,比想象中更深。
“老药奴!”她扬声唤人,话音未落,地窖方向传来窸窣响动。
那老仆从密道钻出来时,半边脸还沾着土,见了她便要叩首,被她伸手拦住:“拿北岭地形图来。”
老药奴抖着手从怀里摸出卷泛黄的绢帛,展开时露出密密麻麻的朱砂标记。
苏锦言一眼便看见北岭山脉中段标着“皇陵药圃”四个小字,旁边批注:“炼丹池废址,寒泉终年不化,先帝曾令太医院采冰制药。”
“冰棺浮药...”她默念花姑子的话,突然想起前日在干尸地窖里找到的《大夏药志》残页,“续命蛊引法”那章写着:“蛊虫需寒泉滋养,离水三日则蛊主暴毙。”柳扶风不敢露面,原来是离不得那口寒泉!
她指尖重重敲在“炼丹池”位置,眼底寒芒乍现:“他要靠寒泉续命,我便断他泉眼。”
日头升到三竿时,灵枢堂外传来马蹄声。
沈小将军裹着玄甲大步跨进来,独臂挂着的铜铃叮当响:“苏主持,您要的《济世令》巡查名录改好了。”他将一卷竹帛放在案上,独眼里映着苏锦言提笔的手——她正往“北岭药圃修缮”那栏添墨。
“今日申时出发,带三十个精壮兵丁。”苏锦言将名录推回,“只说去清点药材,莫要声张。”
沈小将军抱拳:“末将明白。”他转身时瞥见案头那枚靛蓝花瓣,独眼微微一缩——这花他在苗疆见过,是巫医门的信花。
待沈小将军走后,苏锦言合上名录,嘴角勾起冷笑。
她早令影卫在陈典簿房梁上装了铜哨,此刻该有动静了。
果然,未时三刻,影卫阿七从瓦上翻下来,腰间挂着个巴掌大的铜筒:“陈典簿刚去了沈侧妃别院,说‘主持明日要去北岭寻古方’。”
“蠢货。”苏锦言捏着铜筒里的密报,指甲几乎掐进掌心,“真以为我会亲自涉险?”她早让最得用的弟子阿月服了“易容散”,连掌心血印都用药膏仿制得一模一样——这替身,够柳扶风喝一壶了。
子时三刻,北岭药圃外的雪下得急。
阿月裹着苏锦言的墨绿医袍,踩着齐膝深的雪往炼丹池走。
她能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手心里攥着苏锦言给的“护心丹”,指节发白。
地道入口在块覆雪的青石板下,她蹲下身,按老药奴说的方位叩了三下——“咚、咚、咚”。
石门“吱呀”裂开条缝,寒气像活物般窜出来,冻得她打了个寒颤。
刚跨进去,头顶的石灯突然亮起,照见正中央一口玄冰棺,棺盖缓缓滑开,露出个白袍枯瘦的身影。
“苏家血脉,终究还是来了。”柳扶风的声音像刮过枯树的风,他抬手时,袖口滑出条赤链金蛊,正对着阿月咽喉。
阿月僵在原地,想起苏锦言叮嘱的“无论发生什么,都要让他看见灵枢令”。
她颤抖着抬手,玉牌从袖中滑落,在石地上撞出清脆的响。
柳扶风瞳孔骤缩——那是灵枢堂主持的信物,刻着“悬壶济世”四字。
他伸手去抓玉牌,指尖刚要碰到,地道四周突然火光冲天!
苏锦言立于高处的观景台,手中举着从干尸地窖得来的残页,风声卷着她的声音撞进每道石缝:“二十年前,你改我母药方害她失治,今日,我要你亲眼看着《青囊》真义重见天日!”
柳扶风猛地回头,脸上的皱纹因暴怒拧成一团:“你以为你是救世?
你不过是个继承了不该继承之物的庶女!
《青囊》之道,岂容你这般贱婢玷污!“他挥手撒出一把香粉,”梦归尘“的甜腥气瞬间弥漫,阿月闷哼一声栽倒,手脚抽搐着抓向胸口。
苏锦言早算到这招。
她捏着“闭息丸”从通风口溜进来时,特意选了逆风方向。
此刻她贴着石壁移动,眼看柳扶风从冰棺暗格里抽出本泛黄的《制药录》,就要往火盆里扔,立即甩出三枚金针——“叮!
叮!
叮!“三根细针精准钉住书角,将那本书牢牢钉在石案上。
“你说我母德不配位?”她跃下观景台,针尖抵住柳扶风喉结,“可她救过百条人命,而你呢?
藏头缩尾靠蛊虫续命,还妄称医道清道夫?“
柳扶风盯着她眼底的冷光,忽然低笑起来,笑声里带着血沫:“你以为...我是唯一一个恨她的人吗?”他猛地咬舌,暗红血珠喷在《制药录》上,被血浸透的纸页突然浮现出新字:“沈氏不孕之症,乃苏氏母所治——药性逆转,终身难孕。”
苏锦言如遭雷击,握针的手剧烈发抖。
原来母亲当年治好沈侧妃的不孕之症,反被忌惮!
沈侧妃、裴砚之、柳扶风...这些人早串通一气,她的仇,从来不是一家一姓的恩怨!
“你...你骗我!”她声音发颤,针尖却更用力地压进柳扶风皮肤,“我母一生行医,怎会做这种事?”
“信不信由你。”柳扶风望着她发白的脸,眼底浮起解脱般的笑意,“你若真想知道,不妨去查查沈侧妃的陪嫁医箱——里面该有半瓶‘断子散’。”
地道外的风雪突然大了,吹得石灯忽明忽暗。
苏锦言盯着柳扶风染血的嘴角,听见自己心跳如雷。
她身后传来脚步声,是沈小将军带着兵丁冲进来,玄甲上的雪簌簌落了满地。
“锁入药笼。”她松开针,转身时撞翻了石案上的冰盏,寒水溅在《制药录》上,将新浮现的字迹晕染成模糊的血花。
天光破晓时,北岭寒雾渐散。
柳扶风被锁进特质的金丝药笼里,笼壁涂着避蛊的朱砂,他垂着头,白袍上沾着血和雪,像朵败了的白梅。
苏锦言站在笼前,望着他喉间那道浅浅的针痕,耳边还回响着他最后的话。
“沈侧妃的医箱...”她攥紧袖中那半枚靛蓝花瓣,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这潭水,比我想的更深。”
远处传来晨钟,撞碎了山间的雾。
她转身走向停在雪地里的马车,车帘被风掀起一角,露出玄色大氅的一角——萧无衍坐在车里,虎符在他腰间泛着冷光,正静静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