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露凝霜,济世庐的檐角悬着一盏孤灯,在风中微微摇晃。
药炉已熄三日,门扉紧闭,连檐下那只常来啄食药渣的麻雀也察觉出不同寻常的肃杀之气。
而在这片死寂之下,暗流早已奔涌如江河。
苏锦言端坐内堂,烛火映照她侧脸,轮廓清冷如刀削。
案上摊开的,是陆先生连夜誊抄的《药材赋税密档》副本——纸页泛黄,字迹斑驳,却字字如针,刺进她心底最深处。
“北岭药矿三处,年贡银八万两,实缴四万……余者,入宫中‘地脉司’。”
她指尖缓缓划过那三个字——地脉司。
心口猛地一震。
母亲临终前那一句含糊低语,骤然在耳畔炸响:“锦言……苏家祖训,灵植夫不为财,只为守脉……莫让龙气断于你手……”
那时她不懂,只当是病中呓语。
可如今,这本不该存在的档案、这被隐匿十年的贪墨记录、这藏于地底深处的矿脉线索……全都指向一个惊天秘辛。
地脉,不是风水玄谈。
是真真正正、流淌在大夏江山之下的命脉。
她霍然起身,走到墙边一幅陈旧的城郊舆图前。
指尖顺着山势走势一路推演,最终停在城西——济世庐所在之地。
三线交汇,形如莲心。
她瞳孔微缩,呼吸几近停滞。
难怪谢家当初百般阻挠她在此立店,甚至买通街坊造谣她是“灾星”;难怪官府迟迟不批药坊执照;难怪那夜她试种龙息草幼苗,竟一夜疯长三寸——
此地非寻常土石,而是地气所钟,王气潜伏!
而谢家,不过是皇家豢养的看门犬,替“地脉司”封锁灵气外泄,防止有心人借药成势,动摇国本根基。
他们以为她是来争一块招牌、一间药坊?
她是来断根的。
苏锦言缓缓闭眼,脑海中浮现出前世画面:嫡姐苏婉柔手持神医药经,跪在太子脚下献媚;父亲跪拜谢太医,求他“高抬贵手”放过庶女污名;而她自己,被灌下剧毒“腐心散”,在冷房中蜷缩至死,手中还死死攥着半片残破医笺……
那一夜,她发誓若能重来,必让所有践踏她母女之人,血债血偿。
可如今她才明白,真正的仇敌,并非一家一姓。
是这吃人不吐骨头的权柄体系,是以药控人、以毒驭臣的阴鸷皇权!
睁开眼时,眸光已淬了寒铁。
“陆先生。”她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我要你彻查近五年所有上报御药监的药材产地名录,尤其是标注‘野生采集’的品类。”
“是。”陆先生低头应道,这位看似柔弱的姑娘,短短月余,已将整个京城药行的暗账摸得七七八八。
更可怕的是,她从不急攻,总是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落子布阵。
“石铁头。”她又唤。
门外粗犷男声即刻响起:“在!”
“带上你最信得过的五个人,今夜子时,随我走一趟城北废弃药矿。”
“小姐要去那种鬼地方?”石铁头声音一紧,“听说那里塌过三次,阴气重得很,还有巡夜禁军把守……”
“正因为有人把守,才说明有问题。”她冷笑,“我要亲眼看看,那些‘少缴四万两’的矿石,究竟去了哪里。”
三日后,石铁头带回一块拳头大小的黑色矿石,表面粗糙,隐隐泛青。
苏锦言戴上薄绸手套,取银针轻刮粉末,投入特制玉钵,再滴入七味辨灵药液。
片刻后,药液由浊转碧,继而泛起丝丝金纹,如同活蛇游走。
她心头一震。
这是龙息草活性反应!
古籍记载,此草千年难遇,生于地肺深处,唯有龙气滋养方可存活。
而它的提取物,不仅能延年益寿,更能激发人体潜能——若配以特定毒引,还可制成让人上瘾难戒的“傀儡香”,悄然操控朝臣心智!
难怪皇家要设“地脉司”!
这不是采药,是养蛊。
她缓缓收起矿石样本,眼神冷得像冬夜寒潭。
“钱掌柜那边如何了?”
“回小姐,米行地下通道已打通至柳三娘绣庄后院,随时可输送货物。”钱掌柜悄然而入,压低声音,“另外,参元膏已全数送达七位贵眷手中,反馈极好。有人称连服三日,久治不愈的心悸竟缓解了。”
苏锦言点头,唇角微扬。
参元膏只是饵。
真正的大网,正在悄然张开。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声极轻的叩响。
杜仲抱着一个木匣进来,脸色有些发白:“小姐,礼部通告下来了——民间御用药坊遴选,三日后截止报名。”
满屋寂静。
陆先生忍不住叹气:“咱们……还报吗?执照未批,老字号无据,连药材来源名录都不齐全……怕是刚递上去就会被打回来。”
苏锦言没有回答。
她缓步走到院中,抬头望天。
云层裂开一道缝隙,漏下一束月光,正好落在她掌心那枚古旧药印之上。
“苏”字清晰可见,灵芝缠蛇兰,纹路如血脉跳动。
她轻轻摩挲印背,仿佛触到了母亲枯瘦的手。
然后,她转身,声音轻得像一片落叶落地:
“报。”
众人愕然。
她却已提笔研墨,铺开遴选文书。
笔尖蘸饱浓墨,落在纸上,写下“济世庐”三字时力透纸背。
可当写到资质证明一栏时,她顿了顿,笔锋微偏,竟略过最关键的“三代行医”与“宗族认证”两项,仿佛遗忘。
陆先生看得心头一颤,想提醒,却被她一眼制止。
那一眼里,没有犹豫,没有慌乱,只有深不见底的算计。
风穿堂而过,吹起她鬓边一缕碎发。
而在城东王府深处,萧无衍站在窗前,接过暗卫呈上的消息:“苏氏今日提交遴选文书……关键资质缺失。”
他沉默良久,指尖缓缓抚过腰间剑柄。
“她不是忘了。”他低声道,眸色幽沉,“她是故意的。”
窗外月华如练,照不尽人心棋局。
而风暴的眼,正无声开启。第46章 她争的,是龙脉
遴选之日,晨雾未散,礼部大堂前已人头攒动。
谢家药坊的朱漆马车停在最前,六匹高头骏马昂首嘶鸣,车帘上绣着“百年御贡”金字匾额,耀武扬威地悬于檐下。
谢太医身着锦袍,携嫡女谢婉柔缓步而入,手中捧着一方乌木托盘——其上赫然陈列着一块斑驳老匾,刻着“仁心济世”四字,落款竟是先帝御笔;旁侧还置一尊黄铜秤,铭文清晰:“永昌三年,钦赐太医院”。
满堂哗然。
“这可是真家伙!谢家百年清誉,根正苗红,谁能与之争锋?”
“听说这次御用药坊只设一个名额,主考太监早已内定……苏家那个庶女?怕是连门槛都摸不着。”
议论声如潮水般涌起,却无人注意到,一道素衣身影正从偏巷悄然步入礼部侧门。
苏锦言来了。
她未乘马车,只披一件月白色斗篷,发髻简单绾起,无珠玉装饰,怀中仅抱一只黑檀木匣,轻得仿佛空无一物。
可她步伐沉稳,眼神清明,像一柄藏于鞘中的利刃,静待出锋。
礼部主考太监赵德安端坐高位,捻须微笑,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苏锦言身上,微微皱眉:“苏氏?你迟到了半炷香,按规应取消资格。”
“民女不敢。”她躬身行礼,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因昨夜连夜准备材料,恐有疏漏,特来补呈。”
说着,她取出那份遴选文书——正是三日前递交的那一份。
纸页边缘微卷,墨迹干涸,看上去平平无奇。
赵德安接过一看,脸色骤变。
“三代行医无证?宗族认证缺失?”他冷笑,“苏姑娘,你这不是补呈,是送笑柄上门吧?就凭这些残缺不全的东西,也敢妄想御用资格?”
堂下哄笑四起。
谢婉柔掩唇轻笑:“妹妹一向爱出风头,可惜脑子不清醒,怕是要闹笑话了。”
唯有角落阴影里,一名灰衣男子静静注视着苏锦言的一举一动,随即悄然退场。
那是萧无衍派来的暗卫。
就在众人都以为这场闹剧将草草收场时,苏锦言缓缓打开了那只黑檀木匣。
匣中无金无玉,唯有一捧黑土,其色深褐泛青,隐隐透出湿润光泽;另有一株枯兰,根系虬结,叶片尽落,看似早已死去多日。
“这是什么?”赵德安讥讽道,“坟土?败草?你也配献于朝廷?”
苏锦言不答,只从袖中取出一只玉瓶,倾出数滴幽蓝色药液,轻轻洒入铜盆中的黑土。
刹那间——
异变陡生!
原本死寂的土壤竟如活物般蠕动起来,细密金光自土中渗出,如同星河流转,环绕升腾。
那株枯兰的根须猛然颤动,须臾之间,嫩芽破土而出,迅速抽枝展叶,不到半盏茶功夫,竟开出一朵雪白兰花,花瓣中央一点金蕊,熠熠生辉!
满堂寂静,落针可闻。
“这……这是……金蕊雪兰?!”一位老药官猛地站起,声音颤抖,“百年前皇室采尽的最后一株,传说唯有地脉活土才能唤醒其种魂……怎么可能还存于世?!”
苏锦言立于光影之间,神情淡漠如霜:“此土出自城西苏家旧宅,地下三丈,取自龙息矿脉支流。诸位可知,当年皇室为炼‘长生引’,掘尽灵脉,致使地气枯竭,百姓病患无药可医?若今日御用药坊仍只为权贵续命、敛财邀宠,不如不设。”
她顿了顿,目光直刺赵德安:“但若为济世安民,则当正本清源,重唤地脉生机。我虽无名门背书,无百年招牌,可我手中有土能活死兰,有方能救垂危之人——这,便是我的资质。”
语毕,全场鸦雀无声。
赵德安额头冷汗涔涔,手抖得几乎握不住笏板。
这是挑衅地脉司!
当夜,皇宫方向钟鸣三响,低沉悠远,穿透云霄。
那是地脉司启动封禁令的信号——唯有察觉龙气异常波动时才会响起。
而在北苑高台之上,萧无衍负手而立,黑袍猎猎,遥望城西方向。
那里,一片荒废多年的药田竟在夜色中泛起淡淡荧光,像是大地睁开了眼睛。
“她埋下的十二处药阵,已开始引导地气汇聚。”暗卫跪禀,“每户老宅地底皆种‘引灵药’——九节菖蒲、血莲子、阴骨藤……全是古籍所载的聚灵之物。更可怕的是,这些药材的排布方位,暗合《山河灵枢图》中的‘九宫归元阵’……她不是在开药坊。”
“她在……撬动龙脉。”
萧无衍眸光幽深,指节缓缓收紧。
他知道苏锦言野心不小,却没想到,她竟敢以一人之力,撼动大夏国运根基!
杀机翻涌,理智却压住了下令的手。
因为他也看到了——那一片荧光之中,有生机,也有希望。
翌日凌晨,济世庐地窖深处。
潮湿的石壁上浮现出古老纹路,形如蛇缠灵芝,与苏锦言掌中药印完全吻合。
她屏息凝神,将药印缓缓嵌入凹槽。
“咔哒”一声轻响。
整座地窖剧烈震颤,尘土簌簌落下。
紧接着,一股温润气流自脚底升起,伴随着低沉奔流之声,仿佛沉睡千年的暗河再度苏醒。
苏锦言闭目感受,唇角终于浮现一丝久违的笑意。
母亲,我找到了。
您说的“守脉”,不是守护一家一姓,而是护这天下苍生不断药、不绝命。
门外,杜仲战战兢兢敲门:“小姐……郑族老派人来传话,说今日清晨要召开族会。”
她睁开眼,眸光凛冽如刀。
“为何事?”
“说是……议您私设医馆、勾结外臣、败坏门风之罪。”
空气骤然凝滞。
苏锦言轻轻抚过药印,指尖沾了一缕幽蓝药渍,像是血,又像是火。
她笑了。
笑得极轻,极冷。
窗外,晨雾弥漫,笼罩苏府宗祠。
郑族老立于香案前,手持朱笔,面色肃然。
香炉青烟袅袅升起,在空中扭曲成一道诡异的符痕,宛如预警的谶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