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三十,除夕。
哪怕兵临城下,升斗小民还是盼着来年能过太平顺遂年。
虽然几百里外的杭州一带已是生灵涂炭、人间烈狱。
临安城侥幸还有几分生气,家家户户还是照旧新桃换旧符,有屋檐的挂起红灯笼,没屋檐的门上贴个喜字或门神。
与往年不同,空气里难得有炖肉的荤香,炊烟冒着,锅里的食物已经乏善可陈。
姨娘的临时小厨房热气腾腾。
林家人逐渐围坐过来,一张三长一短的四脚方桌,坐满了家里人。
林云舟搓着手,哈着白气从外头进来,身后跟着个身量挺拔、眉目英朗的年轻人,正是赵康。
“娘!添双筷子!”
林云舟嗓门亮堂,带着劫后余生的松快。
“这是赵康兄弟,一起冲出来的禁军兄弟,过命的交情,跟着我凑合顿年夜饭!”
姨娘从台边回头,脸上是温婉的笑。
林崇礼招呼这位年轻的军爷坐下。
“快坐。坐,正好蒸了肉馒头,马上出锅!这位是……”
林云舟拍着赵康的肩膀,把人按在凳子上。
赵康有些拘谨地笑笑。
姨娘端了菜上来,热气氤氲。
赵康扒了点饭,便放下碗筷要回军中值守。
林云舟送他出门。
在寺庙的月廊处恰碰到孙九思陪着郡主从外面走进院子。
他下意识抬头。
赵清璃与孙九思并肩协行的模样,像极了一对归省的小夫妻。
他们也是一道回来吃年夜饭的吧。
不想看,还是忍不住瞟了她一眼。
她披着件素锦镶毛斗篷,兜帽边沿一圈雪白的风毛衬得她脸颊愈发清瘦苍白。
她的视线落在云舟身旁的赵康。
只一瞬。
赵清璃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阿九!”
几乎是下意识的喊出来。
也不知赵康给了她一个怎样的眼色,
短暂的惊愕,在她眼底飞快掠过,又不存在了。
“你们认识?”
林云舟倒吃惊不已。
她迅速垂下眼帘。
“汴梁的时候见过几次。”
也对。赵康说过他在家中行九,既然是京中富户高门,见过郡主,也在情理之中。
等以后再问端详吧。
除夕夜,林家和隔壁的柳家各吃各的。
柳家临时落脚的几间厢房,此刻也难得有了几分暖意。
炭火烧得旺。
一张街市上淘来的二手八仙桌摆开,虽比不得王府旧时的排场,却也杯盘齐整。老王爷赵翊、王妃胡氏、柳老夫人、赵清璃依次而坐,孙九思作为座上宾,坐在赵清璃上首。
“九思啊,多吃些,”王妃胡氏亲自夹了一块糟鹅到孙九思碗里。
“这段日子,多亏你上下打点,照拂我们一家老小。”
孙九思连忙起身,双手接过,温雅一笑。
“王妃言重了,分内之事。战乱之年,我一人之力也是有限。”
他目光转向赵清璃,带着毫不掩饰的关切,“这些日子,清璃妹妹也冲在一线,带着女眷们护理伤员,看着都清减了许多。”
他自然地拿起汤勺,舀了小半碗热汤,轻轻放到赵清璃面前。
赵清璃微微颔首,低声道:“多谢。”
她拿起调羹,小口喝着汤,却总让九思觉得难以形容的疏离。
孙九思转向赵翊,谈起了京中局势和剿匪进展,朝中那些党争以及时局分析,都深刻有度,引得赵翊连连点头。
“……待此间事了,叛匪肃清,我会向圣上禀明,晋王坐镇江南,与贼人周旋,力保临安不失,皇上必定龙心大悦,准许您回到汴梁。”
“这样,我跟清璃妹妹大婚后,也能常见面。”
他目光再次落回赵清璃身上,意有所指。
王妃胡氏立刻会意,脸上笑容更深。
“是啊是啊!到时候,我们清璃和九思的婚事,也该风风光光地办起来了!九思这孩子,品貌才学都是顶顶好的,我们清璃有福气!”
赵清璃握着调羹的手指微微收紧。
她抬起眼,迎上孙九思温柔含笑的注视,那目光里是毫不掩饰的期待。
她唇瓣动了动,最终只是极轻地“嗯”了一声,复又低下头去。
孙九思心头一喜,只当她是女儿家羞涩。
院子里燃起了庭燎。这是江南人家除夕夜家人团聚的常规项目。
粗大的松木噼啪作响,跳跃的火光驱散了黑暗,映红了围坐众人的脸庞。
火星偶尔爆开,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孙九思借着添茶的机会,坐到了赵清璃身侧稍近些的位置。
火光跳跃在他温润的侧脸上,平添了几分暖意。
“清璃,”
他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亲昵,“怎么还愁眉不展?”
赵清璃看着跳跃的火焰,火光在她清冷的眸子里明明灭灭:“我在想,此时此刻,那些贼人在做什么,难不成也在过年?”
“放心。”
孙九思语气带着自信。
“我们朝几个方向都派出了斥候骑兵。城墙值守由周县尉亲自把关。”
赵清璃沉默片刻,才道:“此时此刻,南方多少人家忍受饥饿兵灾……而汴梁城的贵人们一定享受着歌舞升平吧。”
“是啊。”孙九思感叹她的睿智与见识,“时势艰困。这世道能与所爱之人不相分离,已是天恩所赐。清璃,你信我。”
他伸出手,似乎想覆上她放在膝上的手背。
赵清璃却不着痕迹地将手收回袖中,端起茶杯,浅浅啜了一口,避开了他的碰触。
“九思哥哥,也要千万小心。”
孙九思的手僵在半空,随即尴尬地收回。
火光下,他眼底的笑意淡了些。
她总是这样,像一块捂不热的冰,明明近在咫尺,却又隔着千山万水。
“咻——啪!”
一朵硕大的金色菊花在墨蓝色的夜空中骤然绽放,流光溢彩,瞬间照亮了半座临安城。
紧接着,红的牡丹、绿的柳条、银的瀑布……
各色烟火争先恐后地窜上高空,炸裂开来,将除夕的夜空装点得绚烂夺目。
“哇!好漂亮!”
宋婉儿仰着小脸,站在雪未融尽的空地上,兴奋地拍着手,眼睛亮晶晶的,映着漫天华彩。
阿福正手忙脚乱地点燃一支“钻天猴”,引信滋滋作响。
他紧张地盯着,直到那“钻天猴”尖叫着冲上云霄,炸成一团银屑,才松了口气,嘿嘿傻笑。
“阿福,再放一个那个!那个会转圈的!”
宋婉儿指着地上一个圆筒状的烟火,雀跃地喊道。
“好嘞!”阿福应着,弯腰去点。
林云舟靠在廊柱下,嘴里叼着根枯草,仰头看着漫天烟火。
璀璨的光芒在他脸上明明灭灭,映出他深邃的轮廓和眼底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
他目光扫过不远处兴奋的宋婉儿,她仰着头,烟火的光彩在她年轻娇嫩的脸上跳跃,笑容纯粹而明媚。
这烟火,是为郡主燃放的。她看得见吗?
“云舟哥哥,你快看!”宋婉儿不知何时跑了过来,指着天空的绚烂。
林云舟“嗯”了一声。
宋婉儿却浑然不觉,依旧沉浸在烟火的喜悦里,挨着他站定,仰头望着天空,脸上是毫无保留的依赖和欢喜。
林云舟看着她被烟火映亮的侧脸。
算了,这傻丫头高兴就好。
烟火盛宴渐入高潮,夜空被渲染得如同白昼。
孙九思陪着赵清璃站在厢房外的台阶上,仰望着这难得的热闹。
璀璨的光芒落在赵清璃清冷的眉眼间,仿佛为她镀上了一层柔光。
“世间若只有烟火,没有硝烟该多好。”
孙九思侧头看向她,火光映照下,她清冷的侧颜美得惊心动魄。
一股强烈的冲动涌上心头,驱散了方才的些许不快。
他慢慢靠近,声音低沉而温柔,带着一丝蛊惑:“清璃……”
赵清璃似乎被烟火吸引,并未察觉他的靠近。
孙九思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被烟火光芒勾勒得格外柔和的唇瓣,心跳有些加速。
他微微倾身,屏住呼吸,想要在那绚烂的光影下,印下一个温柔的吻。
“报——!!!”
一声凄厉、嘶哑、破了音的嘶吼,如同淬了冰的利刃,猛地劈开了烟火喧嚣下除夕的祥和!
“敌袭——!反贼夜袭——!南城门告急——!!”
台阶上的两人浑身剧震!
孙九思所有的旖旎心思瞬间冻结,猛地直起身,脸色骤变!
赵清璃霍然转头,望向声音传来的南城方向!
几乎同时,远处传来沉闷而急促的战鼓声!
“咚!咚!咚!”一声紧似一声,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口!
紧接着,是隐隐约约、却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密集的喊杀声!
如同潮水般汹涌而来!
“杀啊——!”
“破城——!”
火光!
南城方向,冲天而起的火光!
不再是喜庆的烟火,而是熊熊燃烧的、带着毁灭气息的烈焰!
报信的士兵满脸血污,声音带着哭腔。
“人太多了!城下黑压压全是人!根本数不清!飞钩!云梯!他们疯了!周大人……周大人快顶不住了!”
孙九思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他猛地看向赵清璃,只来得及说一句:“待在这里,不要出门!我会在广成寺附近设置多重阻击!”
话音未落,人已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官袍的下摆在夜风中猎猎作响。
几乎在同时,林云舟也听到了那声凄厉的警报和震天的喊杀。
他一把推开还沉浸在烟火中的宋婉儿,脸色铁青,只剩下狼一般的凶狠和决绝!
“阿福!跟我走!”
他吼着,人已如旋风般冲出后院,朝着南城方向狂奔而去。
婉儿根本拦不住。
赵清璃望着南城那片映红天际的火光,听着越来越近、越来越疯狂的喊杀声。
城墙上,已是人间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