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临安城,风里裹着桂子残香。
废王赵家征郡主婚宴用茶的告示,贴在了城门一角,金粉大字在青砖墙头招摇。
林记茶铺后院,蒸青的竹匾排成阵。
林云舟挽着袖子,指尖捻起一撮混着干兰瓣的龙井,凑到鼻尖深嗅。
“火候差半分。”
他皱眉,将茶叶倒回竹匾,转头对钱掌柜吩咐,“把东头那筐‘顾渚春’再筛一遍,只留芽头带毫的。”
钱掌柜苦着脸:“少爷,这都筛第五遍了!再筛就剩不下几两了!王府要的量可不小……”
“筛!茶要用最顶尖的。”
林云舟斩钉截铁,抓起一把新焙的干兰瓣撒入茶堆。
“王妃什么好茶没见过?要的就是这份独一无二!”
“一捧干茶配一朵深山幽兰的兰芯,这种法子谁能比,郡主蕙质兰心,此茶衬她。”
他盯着匾中茶叶,眼神亮得灼人。
青瓷小罐排成长龙,贴上“幽兰引”的素笺。
罐身绘着寥寥几笔墨兰,是林云舟熬了三宿亲手勾勒的。
“少爷,这价……”钱掌柜捏着报价单,手直抖,“比成本还低四成!咱们顾了那么多人去山中采兰,光人工就不得了,白忙活还倒贴啊!”
林云舟提笔在单子上一划,墨迹淋漓:“就这个价。”
他抱起一罐茶,指尖拂过冰凉的瓷面。
“我要它进王府,算是我给她最后的礼物。”
王府花厅。
紫檀长案一字排开,各色名茶琳琅满目。
祁门红艳如霞,武夷岩茶褐如铁,茶商会长宋家送来的“玉髓”更是装在掐丝珐琅罐里,富贵逼人。
林云舟的“幽兰引”挤在角落,素罐墨兰,雅致幽香。
管事赵忠捏着名册唱名,眼皮都没往那边撩一下。
“下一家,宋记茶行,‘玉髓’贡茶——”
宋会长堆着笑上前,揭开金灿灿的罐盖。
“此茶采自武夷峭壁,十年老枞,香如蜜,韵如兰……”
话音未落,主位珠帘轻响。
王妃扶着嬷嬷的手踱出来,发间赤金点翠步摇轻晃。
“都尝尝吧。”
她懒懒倚进铺着软缎的圈椅里,眼皮半垂,“郡主大婚用的东西,马虎不得。”
丫鬟鱼贯捧盏奉茶。
宋会长得意地瞥向角落。
林云舟垂手站着,月白旧袍洗得发白,脊背却挺得笔直。
茶汤入盏。
“玉髓”汤色橙红,香气浓烈扑鼻。
王妃端盏浅啜,眉心微蹙:“香得醉人。”
宋会长笑容僵在脸上。
赵忠忙递上下一盏:“这是城西周记的‘云雾青’……”
一盏接一盏。
王妃或抿一口便搁下,或连盏都不碰,只指尖一推。
花厅里茶香混杂,气氛凝滞。
轮到角落那罐素瓷。
赵忠唱道:“林记茶铺,‘幽兰引’——”
青瓷盏奉上。
汤色清浅,近乎无色。
只一缕极淡的幽香,似有还无,像早春融雪时掠过山涧的风,裹着一点清冽的草木气,若有若无地钻进鼻腔。
王妃端盏的手顿住。
她垂眸,看着盏中几乎透明的茶汤,又抬眼扫向角落。
林云舟垂着眼,指尖无意识蜷在袖中。
王妃将茶盏凑到唇边。
极轻地啜了一口。
喉间微动。
“这茶……”她放下茶盏,声音听不出喜怒,“叫什么?”
“回王妃,”林云舟上前一步,躬身,“‘幽兰引’。”
“兰?”
“是。取深秋残兰冷香,入明前龙井清韵,七窨一提而成。”
“七窨一提?”王妃指尖在盏沿轻轻一划,“费这般功夫,卖什么价?”
“而且,当家的说,茶品用的是湖州水口的顾渚紫笋,此茶之前一直是顶级贡茶。”
林云舟报了个数,40文一斤。
满厅哗然!
“这价?连本钱都不够吧?”宋会长嗤笑出声,“林家少爷这是要拿王府婚宴当善堂?”
“胡闹!”
“王府采买,岂容儿戏!”
林云舟头更低了些,声音却稳:“草民不敢儿戏。郡主乃皇家贵女,虽被废封号,也是皇家一脉。此茶本为贺郡主新婚之喜,有所让利,也是一份孝敬和恭喜。”
王妃眸光微动,指尖在案上轻敲两下。
“倒是个懂事的妙人。”
她忽地一笑,转头对嬷嬷道,“去揽月阁,请郡主来品品这‘妙茶’。关键看她自个儿喜不喜欢。”
嬷嬷应声而去。
林云舟心头猛地一跳!
花厅里静得能听见香炉灰落的簌簌声。
珠帘再次挑开。
赵清璃走了进来。
她穿着一身浅碧色素绒绣花袄裙,乌发松松绾着,像一株移步而来的玉兰。
“母亲。”她对着王妃福了一礼,声音平静无波。
“清璃来了。”王妃笑着招手。
“快尝尝这茶,倒有些意思。”
青瓷盏被捧到赵清璃面前。
她伸出素白的手,指尖稳稳托住盏底。
目光落在茶汤上,长睫微垂,遮住了所有情绪。
她还没注意到他。
林云舟屏住呼吸。
他能看见她指尖透出的淡青色血管,能看见她垂落的几缕碎发拂过瓷盏边缘。
咫尺之遥。
却像隔着一道天堑。
赵清璃端起茶盏。
盏沿贴近唇瓣。
她极轻地啜了一口。
喉间微微一动。
茶汤滑入。
一股清冽的茶韵在口中化开,一丝极淡极幽的兰香悄然浮起,缠绕在舌尖,又顺着喉管滑下,留下微凉甘甜。
像初雪落在枯兰上,冷冽中透着一丝倔强的生机。
她握着茶盏的指尖,几不可察地蜷了一下。
“如何?”王妃含笑问。
赵清璃缓缓放下茶盏。
抬眸,目光平静地扫过林云舟,像看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尚可。”她声音清泠,听不出半分波澜,“茶香清而不薄,兰韵幽而不媚。只是……”
她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在光滑的盏壁上轻轻一划。
“火候稍欠,兰香浮于表面,未能真正沉入茶骨。”
林云舟的心,随着她的话,猛地一沉,又轻轻一荡。
王妃挑眉:“哦?郡主不喜,那便换了其他的。”
“也不是不喜,只是觉得缘分不到罢了。母亲若喜欢,便是它的福分。”赵清璃微微侧身,避开林云舟投来的目光。“女儿不懂茶,随口一说。”
王妃目光在两人身上转了个来回。
“不懂茶?我看你评得倒是一针见血。”
她端起自己那盏“幽兰引”,又抿了一口,“我倒觉得,这茶虽非绝品,难得的是这份心思。香如其名,幽兰引路,倒也应景,价格也合适。这当家的有心了!”
她放下茶盏,指尖在案上轻轻一点。
“就它吧。”
“王妃!”宋会长急道,“这价低得离谱,品质肯定不行啊……”
“人家物美价廉,你有什么看不过眼的”王妃眼风扫过去,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婚宴图的是喜庆,是心意。这茶名应景,价也实在,甚好。”
她转向林云舟,脸上带着温和却疏离的笑:“林公子,这‘幽兰引’,王府要了。按你报的数,再加三成。三日内,将茶送入府库。”
林云舟喉结滚动,压下心头的翻涌,躬身应道:“是。谢王妃赏识。”
“嗯。”王妃挥挥手,“下去吧。”
林云舟再拜,转身退下。
经过赵清璃身侧时,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一丝极淡的、熟悉的冷梅香钻入鼻腔。
他不敢抬头,更不敢侧目。
只将脊背挺得更直,大步走出花厅。
阳光有些刺眼。
他抬手挡了一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方才那缕茶香的微凉。
花厅内。
珠帘晃动,光影斑驳。
赵清璃依旧站在原地,目光落在案上那盏未饮尽的“幽兰引”上。
清浅的茶汤里,几片细小的兰瓣沉沉浮浮。
“清璃,你跟那林公子是不是认识?”王妃的声音带着一丝慵懒的调侃。
赵清璃收回目光,垂眸:“母亲说笑了。我怎会认识这些市井商贾!”
“幽兰引……”
王妃指尖捻着佛珠,慢悠悠道,“兰为君子,引为指引。这制茶的人,心思是巧。只可惜……”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女儿清冷的侧脸上。
“兰再幽,终究生于山野。引路再好,也引不到不该去的地方。”
赵清璃指尖微微蜷缩。
“母亲说的是。女儿明白。”
“明白就好。”王妃端起茶盏,将残茶泼进一旁的玉盂,“茶凉了,就不好喝了。人也一样。”
她起身,扶着嬷嬷的手往里间走。
“还有几天就大婚了你也该收收心,好好备嫁了。顾家那边,还等着你挑绣样的花样子呢。”
脚步声远去。
花厅里只剩下赵清璃一人。
她缓缓伸出手,端起那盏凉透的“幽兰引”。
指尖冰凉。
她看着盏中沉浮的兰瓣,许久。
然后,仰头,将凉茶一饮而尽。
茶凉了,酒不好喝了。
带着一股涩意,从舌尖一直蔓延到心底。
林家茶铺后院。
钱掌柜捧着王府的定金单子,一脸的郁闷:“少爷!成了!真成了!这下咱们可亏大了,天底下这么做生意的恐怕只有咱们一家……”
林云舟没应声。
夕阳的余晖将他影子拉得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