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天的临安城,像只被箍紧的朽木桶,寒风吹不动城墙外叛军连绵的营帐。
韩世忠大军破开州关隘,叛贼西路军溃退五十里。叛贼大军分了精兵去江西抵挡,余部围着临安城扎成铁桶。
他们改了路数:挖断苕溪,截流蓄水,再投药洒粪污染护城河。
城里的水井枯的枯臭的臭。米缸见底,粮市空荡。
百姓靠稀粥野菜撑日子。
兵士们舔干裂的嘴唇巡城,箭楼上的弓弩手眼皮打架。
城里只剩偶尔的饿殍哀鸣和反贼鼓噪的骂阵。
广成寺后院厢房里,炭盆烧得半死不活,因为城中的精碳也难以寻觅。
赵清璃裹着厚毡坐在床头,手里捧碗清粥。
粥中米少的可怜。
青黛刚出去煎药。
宋婉儿搬矮凳坐她榻边,陪在她身边。
“婉儿姑娘,”赵清璃搁下碗。
“你可是喜欢林家二少爷?”
得到她肯定的反应。
“他那么废,考了个举人,还是末尾,日常也不正经……你是喜欢她哪一点?”
赵清璃声音平平地问,嗓音还哑,鼓楼那夜喊伤了嗓子。
宋婉儿抬眼,瞳仁映着炭火亮光。
“谁要他去考那些劳什子功名?我又不指望他封侯拜相光宗耀祖!我喜欢的是他这个人!”
觉得夸一句不够,又补一句。
“他跟我认识的所有公子哥儿都不一样。他看上去是个很世俗的人,但我总觉得世俗的笼子关不住他。”
她笑笑,说的温温柔柔,却都是智慧的理解。
赵清璃为这样的见解所惊,喉头莫名发紧。
竟还有点醋意。
他确实不是什么端方的君子,是个混不吝的、有时候能把人活活气死的浑人,可那颗心……确实是滚烫的,赤诚的,莽撞地,像一团烧不尽也浇不灭的野火。
说的真好!从这一层来说,婉儿姑娘看的比她更深。
午后天光更暗。
赵清璃挪到窗边书案。
铺开洒金笺,提笔蘸墨。
给阿父的信写得快:“女清璃顿首。城围未解,然贼势已颓。现居佛寺安好,勿念。待得贼诛,伏惟珍重。”
换张素笺,写给白云观的苏怀玉先生。
紫毫悬着,墨滴快滚落。
她蹙眉落笔:
“先生台鉴。清璃叨扰,有一闺中密友请吾相询。吾友,家世清贵,有两位郎君令其心悬两端。其一乃长辈属意之世家公子,端方守礼,前程锦绣;其二为萍水相逢之商贾子弟,性率直,然门第悬殊,亲旧皆不看好。密友不能选择,恐负父母之期,亦恐伤君子拳拳之心;更惧一念之差,抱憾终身,违背真心。先生乃当世智者,洞明世事,敢问先生,此局何解?——清璃敬上”
写毕,搁笔。
遵从圣旨,择钦定官人。还是冒大不韪,抗旨而遵从内心?
她将自己无法解决之心意,问之于高山大儒,祈得开悟。
想着下午晚些时候,就让阿福再送上山去。
身体略好些的午后,青黛陪着郡主到素斋处用餐。
午后,按察使孙九思趁着和周宪城防轮值的间隙,赶到广安寺看望郡主。
推门而入,厢房里都不见人,只有窗外疏影斜斜地投在青砖地上,本欲转身就走,忽然瞟见窗前案头上有一封短笺。
墨迹犹新。
他脚步顿住,鬼使神差地走近。
待看清笺上那熟悉的清峻小楷,心头莫名一跳。
读到“两位郎君”“心悬两端”时,那寒意便僵在了唇边。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指尖发麻!她竟将他们的婚约,当作一个待解的“困局”?!
他孙九思,这个手握按察重权、深得圣心的新贵,这个她名正言顺的未婚夫婿,在她赵清璃的心里,与一个只有举子末位的林云舟,站在了同一座天平之上!
而她,还在为遵从世理的选择,还是遵从内心的选择,辗转反侧,求问大家!
暮钟撞响,提示未时,孙九思已悄然离开。
冰棱从檐角断裂,砸在石阶上脆响。
天目山南麓的风,裹着腊月里才有的透骨寒,刀子似的削着树梢枯枝。
阿福一马赶到山下,又快步上白云观,将短信送给废晋王赵翊,将另一封信笺送给苏怀玉先生。
山顶云海翻涌,压得极低。
传影道人玄清亲手接的信笺,转给先生。
午后的阳光,打在临崖的一面。
风卷起地上的枯松针,刮在脸上像细密的冰针。
林云舟盘膝坐在青石上,单衣外只罩了件灰扑扑的道袍,吐纳间带出长长一道白气。
这是薛神医强令他每日必做的功课,说是能活络他被战场死气淤塞的经脉。
那夜城头血战留下的伤疤从颈侧蔓延至锁骨下三寸,结着紫红色的痂,随呼吸微微起伏。
他试着运转苏怀玉传的内丹吐息术,丹田处却像塞了团浸水的棉絮,又沉又涩。
“心不静,气脉便是死蛇。”
苍老声音自身后传来。
他问先生安。
顿了顿,笑得有些涩,“静?仗没打完,人还圈在山上养病。怎么静?”
苏怀玉拎着个红泥小炭炉搁在石墩上,炉上煨着的药吊子咕嘟冒泡,苦涩药味混进凛冽山风里。
拿话点他:“有人托老道解惑——白月光与窗前花,该攀折哪一枝?”
林云舟倏然睁眼。
山风掀起道袍前襟,露出腰间一道未拆布带的刀伤。
“先生莫逗我。什么折不折?想怎么折就怎么折。”
苏怀玉没看他,目光也投向浩渺云海。
“如果仗打赢了,或者打完了,你待如何?临安城内,有宋小姐的温柔体贴,还是……惦记着那个站在谯楼上,替你把魂都敲出来的那位?”
林云舟脊背瞬间绷直了,像被戳中了什么隐秘心思的豹子。
他猛地扭头看向苏怀玉,喉咙上下滚动了一下:“先生!那宋……”
苏怀玉眼风终于掠过来,带着点洞悉世事的狡黠,“天边月是镜中花,溪边杏是掌心纹——你捧得住的,才是人生。”
林云舟张着嘴:“可月光曾渡我出深渊...”
苏怀玉看他这个样子,捋须一笑,那笑容竟有几分高深莫测的智慧。
“你此刻的迷茫,非是不知如何选,而是怕。怕前路艰险,怕求而不得,怕辜负他人。然,人生在世,唯‘真’字最重。忠于己,诚于心,方是大道。自己悟吧。”
苏怀玉面向云崖。
“对了,求我解惑的那位小娘子,那我就不回信了。因为答案在自己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