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刚过,天还黑沉,赵王府却已灯火通明。
正厅里,香烛高燃,烟气缭绕。
供桌上层层叠叠摆着冷猪头、整鸡、鲜果。
正中供着赵家列祖列宗的牌位,乌木鎏金,森然肃穆。
赵王爷赵翊身着簇新的绛紫团花亲王常服,头戴七梁冠,手持三炷高香,对着祖宗牌位深深三揖,口中念念有词。
王妃胡氏紧随其后,一身正红遍地金牡丹纹大衫,十二分的虔诚,动作一丝不苟。
赵清璃立在后面。
她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素白细棉襦裙,在一屋子华服盛装、珠光宝气中,像误入锦绣堆的一捧雪,格格不入,又刺眼得紧。
“跪——”
司礼官拖着长调。
赵翊与胡氏率先跪下,对着祖宗牌位行三跪九叩大礼。
轮到赵清璃。
她缓缓屈膝,冰凉的触感让她心口一窒。
“起——”
她猛地睁开眼,眼底一片冰封的沉寂。
祭祖礼毕,天光已微熹。
王府中门大开,喧天的锣鼓唢呐骤然炸响!
“吉时到——发嫁妆喽——!”
管家赵忠站在高高的台阶上,扯着嗓子嘶吼,一张老脸因激动而涨得通红。
数十名穿着崭新靛蓝短打的健仆鱼贯而出,两人一抬,将早已捆扎停当的嫁妆箱笼稳稳抬出府门。
描金漆盒、紫檀木箱、红绸捆扎的包袱……流水般涌向门外等候的、同样披红挂彩的骡车队伍。
霜降后三日,晨雾未散透,临安城西顾府门前已喧腾如沸。
“哐!哐!哐!”
三声铜锣震得街面青石板嗡嗡响,红绸裹着槌头,敲锣汉子憋红了脸。
队伍游过大半个临安城,到达顾府。
“吉时到——王府聘礼入府喽——!”
唱礼声拔得老高,尾音打着旋儿钻进人耳朵里。
朱漆大门“吱呀”洞开,顾府管家堆着满脸笑,褶子挤成一朵老菊花,躬身迎出来。
身后乌泱泱跟着十来个青衣小帽的仆役,手脚麻利地卸车抬箱。
描金缠枝牡丹的箱笼、裹着红绸的紫檀家具、系着五彩丝绦的妆奁匣子……流水似的往门里涌。
“啧啧,到底是王府嫁女,这排场!”
“要是没被废,人家一品的亲王,会把郡主女儿嫁给区区的五品知府公子?”
“听说那废郡主高冷不近人,可这嫁妆真不含糊……”
围观的人群里嗡嗡议论,混着脂粉香、汗味、还有箱笼上新漆的刺鼻味儿,搅成一锅滚烫的粥。
没人留意墙角阴影里串出一个人,打扮与送亲的王府下人无异。
他一身灰扑扑的粗布短打,头上压顶破斗笠,帽檐压得极低,腰间系一根喜庆的红绸。
他怀里紧紧揣着个蓝布包袱,是一只锦缎云纹靴。
“狗东西……”
借着王府下人抬嫁妆的时候,身影一闪,混进了出苦力的人堆里!
“哎!你哪里的?面生!”王府管家被林云舟撞了个趔趄。
“我是顾府家丁,来帮帮忙。”
进到院子,见他张目四顾,顾家管家拦住他。
“哎,你是干嘛的?”
“哦 我是王府来送嫁妆的。”
就这样两边互捣,没人觉察出问题。
顾府前院张灯结彩,铺着猩红地毡。
顾文轩一身簇新的大红织金喜服,玉冠束发,正站在廊下,嘴角噙着恰到好处的温雅笑意,接受着宾客的恭维。
“顾公子双喜临门啊!秋闱高中,又得郡主佳人!”
“哪里哪里,全赖圣上洪福,家父荫庇……”
话音未落!
“顾文轩!”
一声炸雷般的嘶吼,猛地劈开满院喧哗!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循声望去。
只见一个灰衣仆役打扮的年轻人,一把掀开头上斗笠,“哐当”一声砸在地上!
正是林云舟!
他几步冲到廊前台阶下,在满院宾客错愕的目光中,猛地从怀里掏出那个蓝布包袱,手臂一扬!
哗啦——!
一只沾着泥点、锦缎云纹的男靴,在空中划了道弧线,精准地砸在顾文轩脚前的地毡上!
滚了两滚,鞋尖正对着他那双崭新的、同款云纹的喜靴。
“想必大家知道昨天青山楼某家公子私会教坊司月妓的事吧。”
林云舟声音嘶哑,却字字清晰,像淬了冰的钉子,狠狠砸进喧闹的庭院,“昨天,那位公子侥幸逃脱,可惜现场丢下了一只鞋。顾公子,你的鞋物归原主!”
满院客人下人全都僵在原地,窃窃私语。
顾文轩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
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惨白一片!
“你……你血口喷人!”
他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哪来的疯狗!敢在顾府撒野!来人!给我拿下!”
“那小娘子叫徐婉容,她可是什么都说了。”林云舟嗤笑一声,往前逼近一步,指着那只靴子,“你们在汴梁时就已相好。当时她还在教坊司。后来,你通过关系将她除籍!来到临安,你们还藕断丝连,哪怕跟郡主大婚之前的几日里,也日日私会!”
“你……你胡说八道!”
顾文轩气得浑身发抖,理智彻底被怒火和恐惧烧断!
“所你这种品行的小白脸如何配得上郡主?你们不能成婚!”
“狗东西!我让你污蔑!楞着干什么?”
顾家的家丁们。
林云舟动了!
他像道闪电,猛地扑了上去!不是去捡鞋,而是直扑顾文轩!
家丁们冲上来围殴,有人抄来棍子,有人就用拳脚。
右手抡圆了胳膊,狠狠一拳砸向那张虚伪的俊脸!
砰!——
一声闷响!
顾文轩只觉得鼻梁剧痛,眼前金星乱冒,一股温热的液体瞬间涌出!
“啊——!”他惨叫一声,身体失去平衡,被林云舟拽着脚踝,重重摔倒在地!
大红喜服沾满尘土,玉冠歪斜,狼狈不堪!
“打人了!打人了!”
院子里瞬间炸开了锅!
宾客惊呼四起,杯盘落地声、桌椅碰撞声、女眷尖叫声响成一片!
七八个如狼似虎的家丁将林云舟压在身下扑了上来!
“私闯民宅,肆意污蔑,给我往死里打!”冲出来的顾知府尖声嘶吼,面目狰狞。
棍棒拳脚如同雨点般落下!
林云舟毫无招架,一脚又一脚,一棍又一棍。
“你这个狗东西!把郡主还出来!”
一边说,一边从口中吐血。
混乱中,不知谁一棍子狠狠砸在林云舟后背上!
“唔!”他闷哼一声,眼前一黑,动作一滞。
几个家丁趁机扑上来,七手八脚地将他死死按在地上!
“捆起来!捆起来!!”顾知府气急败坏地吼着。
粗麻绳勒进皮肉,林云舟被反剪双手,像捆粽子似的绑了个结实。
他脸上挂了彩,嘴角渗血,额角青肿,却依旧梗着脖子,死死瞪着被家丁扶起来、捂着流血鼻子的顾文轩,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
“拖下去!拖下去!”
顾文轩捂着鼻子,声音因为愤怒和疼痛而扭曲,“送……送州府大牢!告他个私闯民宅、毁人清誉、殴打解元!对了,罢除他的举人身份!”
几个家丁拖着林云舟往外走。
他几乎已经不省人事了,嘴里糊糊的念着
“别嫁给他!别——”
一块破布狠狠塞进林云舟嘴里。
呜咽声被堵住,只剩下一双烧红的眼睛。
他被粗暴地拖出顾府大门,扔上一辆破旧的骡车。
车轮碾过青石板,骨碌碌驶向州府衙门的方向。
……
与此同时,赵府祠堂。
檀香袅袅,烛火通明。
赵清璃一身素白祭服,乌发松松绾着,未施粉黛,跪在冰冷的蒲团上。
面前是赵氏列祖列宗的牌位。
她双手捧着一炷清香,正要插入香炉。
“小姐!不好了!”青黛跌跌撞撞冲进祠堂,小脸煞白,声音带着哭腔,“云舟少爷……他……”
香灰簌簌落下。
“他去大闹了顾家!”
“他……他混进顾府送嫁妆的队伍!当众……当众扔了顾公子一只鞋!把顾文轩昨夜与教坊司乐妓大婚前私会的事公之于众!还……还打了顾公子!被顾家捆了送进州府大牢了!”
“这一次怕是要重判,还会夺了举人的功名!或者终生不得参与科考!”
啪嗒——
那炷清香,从赵清璃指间滑落,掉在青砖地上,摔成两截。
香灰四散。
她抬起眼。
赵清璃跪坐在祠堂地上,素白指尖捏着紫毫笔,悬在洒金笺上,久久未落。
墨汁在笔尖凝聚,饱满欲滴,像一颗沉甸甸的心事。
林云舟。
那个莽撞的、不要命的笨蛋。
他是疯子吗?
一下,又酸又涩,闷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顾家,你要是借此事迫害林云舟!我赵清璃定要掀了顾家的哄臭摊子!
笔走龙蛇,字迹清冷锐利,带着不容置疑的锋芒:
“若欲婚事如常,即刻放人,不得追究。否则,清璃宁碎此身,不入顾门。顾家清白尽碎。赵顾两家此后势同水火。”
落款——
“赵清璃。”
“青黛。”
她把信笺从门缝塞出去。
“把这封信,亲手交给顾文轩。告诉他,明日辰时前,林云舟要毫发无损地走出州府大牢。”
青黛心头一凛,连忙双手接过信笺,贴身藏好:“是!小姐!奴婢这就去!”
小丫鬟像只受惊的兔子,飞快地跑了出去。
顾府,正厅。
烛火通明,映着满堂刺目的红绸和“囍”字,却驱不散那股压抑的死寂。
顾文轩额角裹着白布,隐隐渗出血迹,脸色铁青地坐在下首。
“废物!”
主位上的顾老爷顾延年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盏叮当响。
“这几天都忍不住吗?闹出这等丑事!顾家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爹!是那姓林的疯子……”顾文轩梗着脖子辩解,声音嘶哑。
“闭嘴!”
顾延年厉声打断,目光如刀,“若不是你管不住裤腰带,何至于此?现在满城风雨!万一王府那边退婚,你让顾家如何收场?”
管家悄无声息地走进来,手里捧着一封素白信笺,躬身递上。
“老爷,赵府……清璃郡主派人送来给文轩少爷的信。”
顾文轩眉头紧锁,接过信笺,展开。
“好!好一个‘宁碎此身,不入顾门’!”
顾文轩气得浑身发抖。
“她……她竟敢!爹!不能放!那林云舟就是个祸害!放了他,后患无穷!”
“不放?”
顾延年冷冷瞥了他一眼,“不放,她真敢把这事捅到天上去!到时候,你那些烂事,捂得住吗?若是汴梁都知道这个事,你以后还怎么考会试科举?我还怎么在朝堂立足?”
顾文轩像被掐住了脖子,脸涨成猪肝色。
“可是……”
“没有可是!”
顾延年斩钉截铁,“一个商贾庶子,捏死他易如反掌!但眼下,不能因小失大!先放人!稳住她!等婚事一成,进了我顾家的门,是圆是扁,还不是任我们揉搓?!”
他转向管家,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去!拿着我的名帖,亲自去州府衙门!林云舟当街滋事,念其年轻气盛,又事出有因,顾家不予追究!即刻放人!”
管家躬身:“是,老爷。”
“还有,”
顾延年叫住他,眼底闪过一丝精光,“放人时,告诉林云舟,顾家宽宏大量,既往不咎。但若再敢纠缠郡主,坏我两家姻缘……哼,下次进的可就不是州府大牢了!”
“老奴明白。”
管家领命,快步退了出去。
顾文轩不甘心地攥紧拳头:“爹!就这么放过那小子?”
“急什么?”顾延年端起茶盏,慢条斯理地撇着浮沫,眼底寒光闪烁,“一个跳梁小丑罢了。等清璃进了门,有的是法子收拾他。眼下……先把你那身骚擦干净!再出差池,我打断你的腿!”
州府大牢。
阴暗潮湿的甬道尽头,沉重的铁门“哐当”一声被拉开。
刺眼的天光涌进来,晃得林云舟眯起了眼。
他靠在冰冷的石壁上,脸上青紫交加,嘴角结着血痂。
“林云舟!出来!”狱卒粗声粗气地喊道。
林云舟扶着墙,踉跄着站起身。
每动一下,浑身的骨头都像散了架似的疼。
“怎么?顾家等不及要送我上路了?”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带着血丝的、讥诮的笑。
狱卒没理他,不耐烦地推了他一把:“少废话!有人保你!赶紧滚!”
有人保他?
林云舟心头猛地一跳!
难道是……
他被两个狱卒架着胳膊,几乎是拖出了大牢。
刺骨的寒风迎面扑来,带着自由的气息,也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刚站稳,一辆半旧的青篷马车便停在了面前。
车帘掀开,是小厮阿福。
“林少爷,受惊了。”
阿福带些哭腔。
“昨天把我们吓坏了,老爷主母和姨娘都四处打探消息,托人打点。”
林云舟没说话。
“顾家传话,说郡主与顾家的婚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天作之合。”
林云舟瞪他,不会说话就别说!
“让您不要再去纠缠,不然会吃官司!”
林云舟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尝到一丝血腥味。
“你叫人转告顾家——”
他盯着顾忠的眼睛,一字一顿:
“要么好好的、真心实意对郡主!要么我跟他们死磕到底!”
阿福扶他登上马车。
这一架把骨头都快打散了,哪哪都疼!
青篷马车调转方向,朝着家的方向驶去。
明天就是郡主的大婚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