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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块袖中冰冷的“忠慎”玉佩似乎更沉了,压得他心头发堵。皇帝撒灰午门、焚毁清单的举动,表面是昭示贪腐已清、气象更新,实则是更深的警告: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今日你位极人臣,若行差踏错,明日便是午门寒风里飘散的灰烬,是严世蕃那诏狱深处凝固的嘶吼。

“爹……”徐璠立在门边,脸色比案上的素纸还白。管家早已退出,屋里只剩父子二人,“府门口……有言官递了东西进来。”他递上一份折叠齐整的文书,手指微颤。

徐阶展开,扫了几行,无声叹息。这是一份措辞更为激烈、证据也更“详实”的弹劾副本,虽未署名,但其笔锋指向与徐璠案紧密相连,矛头更隐约牵引着他徐阶批核的那三十万引盐引。“私减盐税”被描绘成一个庞大贪腐链条的开端,而链条的顶端,直指首辅徇私庇护。

“是严党残余?”徐璠哑声问,眼底有恐惧,也有一丝被逼到绝境的狠戾,“亦或是朝中那些想借机分食严党地盘的新贵?”

徐阶没有回答。他走到窗边,庭院雪色已污,融化处露出灰黑的泥土,几簇被压倒的枯草,挣扎着想挺直腰杆,却被寒风吹得簌簌发抖。像极了这纷乱朝局。“查出来又如何?贬了上书的言官,还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东厢房这块肥肉。”他转过身,目光如炬,看进徐璠心底,“错已铸成,辩解就是推诿。当下唯一的路,是将此案钉死在‘疏忽’与‘失察’上,斩断它向纵深蔓延的任何可能。”

徐璠嘴唇翕动,最终颓然低头:“儿子给父亲添祸了。”

“是祸躲不过,躲不过是蠢。”徐阶语气冷硬,“明日我会亲自去一趟都察院。至于你,”他顿了顿,声音带着疲惫的坚决,“尚宝司丞的乌纱保不住了。先去南京吧,等风波稍息。”

徐璠猛地抬头,眼中瞬间涌上湿意。流放南都,意味着远离权力中心,前程灰暗。“爹!我可以……”

“你可以什么?”徐阶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是你能杀光所有蠢蠢欲动的御史?还是能堵住天下悠悠之口?让你去南京,不是惩罚,是保命,更是为日后留下一线转圜之地!”

他走到炭盆前,凝视着跳跃的火苗,如同凝视着皇权下瞬息万变的局势。“夏言倒时,我曾跪求严嵩留他一命,是何等天真?这位置,”他抬手,虚指那象征着最高权力的方向,“坐得越高,退路就越窄。一步走错,便是万劫不复。对你,对我,都是如此。”

窗外传来孩童追逐打闹的嬉笑声,遥远又清晰。徐璠想起午门外争抢枣泥酥的孩子们,那笑声里的无忧无虑,与他们父子此刻面对的冰冷刀丛,宛如两个世界。他闭上眼,艰难地点了点头:“儿子……明白了。”

书房里陷入长久的沉寂,只有炭火的低语。徐阶再次摩挲袖中的玉佩,冰凉的触感让他躁动的心绪稍微沉淀。忠慎,忠慎……忠于君王?忠于社稷?亦或,是在这滔天权势与无尽的倾轧算计中,恪守一份最后的良心和分寸?

“边患事大,刻不容缓。”徐阶的声音重新变得沉稳有力,“明日去都察院前,我要先与兵部、户部会商。内帑虽虚,但严党抄家的银子并非全然不知所踪。”他眼中精光一闪,“皇帝吃肉,总要给我留点骨汤。军费,我要争!边关将士的命,我要保!至于盐引一案……”他拿起那份弹劾副本,投入熊熊的炭火中。纸张迅速蜷缩、焦黑,化作飞灰。“便让它到此为止。断臂求生,方能腾出手来,做真正该做的事。”

火焰吞噬掉那些险恶的字句,升腾起一股焦糊的气味。火光映照下,徐阶的脸庞半明半暗,疲惫不堪,却又带着一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冷静和狠绝。首辅徐阶的时代,在这烧毁秘密的火焰中,在一片北疆告急的警讯声中,在儿子即将开启的流放旅程前,在无数双窥视的眼睛注视下,正式拉开了帷幕——一个注定要在皇帝阴鸷的目光下、在严党余孽的暗算中、在国库空虚的困境里、在边关燃起的烽火前,披荆斩棘,踽踽前行的时代。

窗外,夜雪无声无息地又开始飘落,覆盖在午时融化的污雪上,试图重新粉饰这破碎的山河。而紫禁城深处,那双涂满脂粉、刻毒疲惫的眼睛,正透过层层宫阙,望向这纷扰的人间。

更漏又敲了两下,徐阶揉着发涨的太阳穴,见案头那盏琉璃灯快燃尽了。火光映着他鬓角的白发,恍惚间竟想起二十年前在翰林院当编修时,夏言摸着他的考卷说:“徐子,你这字太拘谨,做官要如松,风雪压不弯,火炼不变形。”

“大人,”书办轻声禀报,“申大人求见。”

申时行穿着青衫,手里提着个食盒,眉目间还带着翰林院的清俊:“下官给您带了碗酒酿圆子,西市的王婆婆做的,说是暖胃。”

徐阶揭开食盒,甜香混着雪气涌上来。他舀起一颗圆子,咬开时糯米在舌尖化开,倒比桂花香更实在。“汝默,你说这天下,到底是该先清吏治,还是先解边困?”他问。

申时行放下汤匙:“大人可记得,夏阁老临终前说‘持盈守虚’?当年他任首辅时,他不争朝堂风头,只把该办的实事一件件办踏实——修河、赈灾、改稻。等严嵩倒了,他攒下的民心,比十座盐引库都金贵。”

徐阶望着窗外的雪,忽然笑了:“你这小子,倒比我还懂夏阁老。”他将食盒推回去,“明日陪我去太学,我要给学子们讲讲‘持盈守虚’。”

次日清晨,徐阶乘轿出西苑。街边的糖画摊前围了群孩子,糖稀在铁板上拉出金红的龙。他掀帘望去,见有个穿粗布棉袄的小娃踮着脚看,冻得通红的手攥着几文钱。他摸出块碎银,着人买了串最大的糖画,递过去:“拿回家,和你爹娘分着吃。”

小娃捧着糖画,脆生生喊“谢谢老爷”。徐阶望着他跑远的背影,喉间泛起甜意——这大概就是夏言说的“民心”吧?比玉圭更温热,比账册更实在。

轿子行至太学门前,申时行掀帘进来,手里捧着卷《贞观政要》:“大人,学生昨夜重读了‘君臣相得’篇,魏徵说‘愿陛下使臣为良臣,勿使臣为忠臣’……”

徐阶接过书,望着太学朱红的大门,门内传来学子们的诵读声,清越如钟。“汝默,”他说,“你如何看待阳明心学。"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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