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书记官笔走龙蛇,墨痕深浓。
刚记录完,舱外又是一阵急促脚步,一个巡江百户带着一身寒气匆匆闯入,单膝跪地:“禀部堂!白垣驿急报:该驿丞刘大用……方才自尽身亡!”
船舱内瞬间死寂。唯有江风刮过舷窗的呜咽声,变得更加刺耳。
海瑞端坐的身形纹丝未动,那双深如寒潭的眼底,却骤然掠过一道极其锐利的光。书记官握笔的手僵在半空,惊愕地望着海瑞。
姚学闵避重就轻、驿丞死得蹊跷……这两件事叠加在他刚刚登岸的节点上,是巧合?更像是黑暗中一只冰冷的手,在他踏足江南的第一刻,就毫不犹豫地抹去了一条可能通向隐秘轨迹的微小血脉!
海瑞的目光缓缓移向船舷外。白垣驿码头已在望,乌泱泱的官员仪仗队跪在刺骨的寒风里。那座小小的驿站,仿佛一头蛰伏在浓雾中的凶兽,露出了森然獠牙的第一个齿尖。
他站起身,拂去宽大袍袖上根本不存在的尘埃,迈步走向舱外。
“传令:各船肃净!依制登陆!” 海瑞的声音不高,却像斩断冰凌的利刃,在甲板上所有官兵肃然垂首的寂静中铮然回响,“验案、查证之所,即日起,设于白垣驿!”
“另,” 他的身影已经出现在舱门口,脚步却稍稍一顿,侧首对那仍跪在地上的百户道:“将那自尽的驿丞,命仵作仔细勘验。他的居所、案牍、交接之物,一丝一毫,不得擅动。封锁驿站,擅入者,按侵扰命案现场论!”
命令下达,海瑞的身影已踏上了通往甲板的旋梯。江风吹动他朴素的青布棉袍,猎猎作响。岸上黑压压的迎接人群在他视野中逐渐清晰,那是江南官场精心准备的面具。
码头越来越近。白垣驿驿站灰黑色的瓦顶轮廓,在凛冽的冬阳下愈发清晰,如同等待开刃祭礼的石砧。而刘大用冰冷的尸骸,就是这血祭的第一个祭品。
京城的“静观”,正以最残酷的方式兑现。无声的巨浪,拍击着海瑞脚下冰冷坚硬的土地,也瞬间淹没了岸边所有官吏的心。风暴眼,终于登陆了。
白垣驿,阴风呜咽。
驿站已经被海瑞带来的抚标营兵丁牢牢封锁,兵士挺立如标枪,眼神锐利如刀,隔绝了所有窥探,更将瑟瑟发抖的驿卒与地方官员隔开一片无形的禁区。
驿站后衙的厢房外临时搭起了棚子。两张简陋木板拼成的验尸台上,覆盖着白布。其中一块白布下,是老驿丞刘大用僵硬的尸体。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草药气味、炭火烧灼的余烬气息,以及一丝难以形容的、死亡带来的冰冷腐气。
京里来的刑部干员正低声与本地仵作激烈争论着什么。海瑞立在另一张木板前,面沉如水,目光锐利如鹰隼,正亲自检视第二具尸体——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账房,是驿丞自尽前不久被单独召见过的人。死因初步认定为饮鸩。
“部堂,”刑部干员脸色凝重地走过来,声音压得极低,“驿丞刘大用,死因是…乌头碱过量。自戕的可能…很大。但这老账房吴老七,”干员的下颌绷紧,“他喉头肿胀瘀青,指缝里有些奇怪的碎屑。不像……单纯自尽!”
海瑞没有直接回应,他俯下身,凑近那老账房吴老七苍白发绀的脸。那双浑浊未闭的眼睛里,凝固着难以言喻的惊惧和无边的痛苦。海瑞的眼神没有丝毫波澜,只微微抬了一下手。
身旁的巡抚标营营官立刻上前一步,手中捧着一个牛皮纸包,小心翼翼地打开。
海瑞的目光落在纸包里的东西上:一小撮粉末,显然是某种药物残留;一小包拆开的药材碎片;最关键的是,几本薄薄的账簿,不是驿站的正规官账册,而是纸张发黄、字迹潦草,充满各种特殊符号和简笔字的私账!里面详细记载着从洪武朝末年直到隆庆年初,白垣驿经手的一些“特殊”收支,时间跨度长达近六十年!
海瑞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穿透那些古怪的符号和简写,捕捉着其中的关键脉络:某些年岁灾后粮款的去处?特定人物田庄商铺的“特惠”?还有……某些特定年份、特定驿丞签名处,朱砂印泥的颜色深浅不一,甚至有的签字墨色明显比正文鲜亮!
有人改账!而且很可能就在近期!
他伸手,轻轻拂过那些颜色异常鲜亮的名字签名处,指尖似乎能感受到墨迹的湿润度都尚存几分。一丝几乎不可见的凛冽寒光,在他沉寂的眼眸深处骤然闪过。
营官低沉的声音如冰冷的剑锋,刺破了棚下的死寂:“是从那死去的账房吴老七的枕头夹层里,搜出来的。现场有挣扎痕迹,他……像是被人强行灌下毒物,死前曾拼命想把这东西掏出来!”
自戕?灭口!
“查!”海瑞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重如千钧的力量,敲在在场的每一个官员心头,“所有近三个月内经手、调用过驿站旧档,尤其是十年前至五十年前档案的官吏、书办、杂役,无论是府衙还是驿中人,全部隔离问话。名单,即刻呈上!”
他的目光扫过远处被兵丁隔开、脸色煞白的应天知府姚学闵等人,最后落在那堆积如山、刚从驿站库里抬出来的官方簿册卷宗上。阳光刺破稀薄的云层,照亮了那些卷宗厚厚的尘埃和蛛网,也照亮了某些边角新近被手指匆匆擦拭过的痕迹。
“还有,”海瑞的视线如刀,锁定在那堆等待勘验的库藏卷宗上,“将驿站所有账册,按洪武年至隆庆年顺序,逐册查验装订线处折痕、墨迹浸染、甚至……有无新墨覆旧痕!若有刻意混淆时间顺序者,严惩不贷!”
白垣驿上空的空气,彻底凝固了。无形的罗网开始收拢,每一个与这些旧档有过触碰的人,都感到了冰寒刺骨的恐惧。海瑞这柄刀,第一刃就斩向了时间的虚妄,直指掩埋在尘埃下的杀机!
昆山县衙后园,寒夜如狱。
冰冷的月光透过窗棂,在知县陈可惨白的脸上切割出支离破碎的光斑。他缩在书房最阴暗的角落,怀里死死抱着那本夹着“旧档案”残页的字帖,像一个守着唯一救命稻草的溺水者。
高阁老府上的管事——那个自称姓赵的中年男人,面容刻板如石雕,眼神却锐利如鹰隼——正端坐在他平日办公的位置上,慢条斯理地翻阅着一本摊开的昆山县赋税田册。烛火跳跃,映照着他指节分明的手和册页上密密麻麻的数字。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