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氏张着嘴,维持着哭嚎的表情,眼泪还挂在脸上。
冯大人面如土色,看看状若疯魔、以头抢地的王氏,又看看面沉似水的首辅大人沈玦,只觉得项上人头摇摇欲坠。这哪是审案,分明是架在火上烤!
一边是侯爷夫人,沈玦的嫡母,以死相逼要求彻查亲子死因;一边是权势滔天、连陛下都倚重的当朝首辅,坚决反对开棺辱及亡兄。他一个小小的京兆尹,哪边都得罪不起!
“这……这……”冯大人嘴唇哆嗦,冷汗浸透了后背的官袍,半晌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王氏见冯大人犹豫,哭嚎得更加凄厉:“大人!您若不敢做主,民妇今日就撞死在这公堂之上,去九泉之下问问我的琰儿,他死得冤不冤!!”
就在这僵持不下、几乎令人窒息的时刻,公堂外再度传来一阵骚动,伴随着侍卫高昂的通报声:
“三皇子殿下到——!”
声音未落,只见三皇子宇文铭穿着一身杏黄色四爪蟒袍,在一众侍卫太监的簇拥下,步履从容地踏入公堂。他面容俊朗,嘴角噙着一丝恰到好处的、代表皇室威仪的笑容,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冯大人身上。
“本王路过京兆尹府,见外面人山人海,听闻竟是永昌侯府的家事闹到了公堂之上,心中好奇,特来看看。”宇文铭语气温和,仿佛真是偶然路过,“冯大人不必多礼,继续审案便是,本王只是旁听。”
他嘴上说着旁听,但那身皇子常服和随行的仪仗,本身就代表着一种无形的压力和态度。
冯大人连忙躬身行礼,将上座让出,心中却叫苦不迭。这位爷一来,这案子就更复杂了!
而一直跪在地上的沈玉婷,在听到三皇子声音的瞬间,猛地抬起了头。看到那抹熟悉的、尊贵的杏黄色身影,看到他俊朗的侧脸和温和的笑容,她灰败的脸上瞬间迸发出异样的光彩,脸颊飞起红霞,眼中充满了羞涩、爱慕与重新燃起的希望。
殿下!殿下来了!他一定是听说我受了委屈,特意来为我撑腰的!沈玉婷心中小鹿乱撞,痴痴地望着那道身影,连母亲王氏的哭嚎都仿佛远去了。
宇文铭安然落座,目光这才“不经意”地扫过跪地的王氏母女,看到王氏手中紧攥的“证据”和那副豁出一切的疯态,他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满意的神色,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与凝重:“王夫人这是……?还有玉婷小姐,怎的也跪在地上?快快请起,有何冤情,慢慢道来,冯大人自会为你们做主。”他这话语,看似公允,却明显带着偏袒的意味。
王氏哭声更加凄厉,将手中的“证据”高高举起,对着宇文铭的方向磕头:“殿下!殿下您要为我做主啊!沈玦他狼子野心,毒杀我儿沈琰,证据确凿!求殿下开恩,允准开棺验尸,还我儿一个公道!”
宇文铭闻言,眉头微蹙,露出沉吟之色,他看向冯大人,语气“公正”地说道:“冯大人,若果真涉及人命,尤其是侯府世子这般身份,确实不可不查。既然王夫人手握证据,坚持要讨个公道,若一味阻拦,恐怕难以服众,也有损朝廷法度威严啊。”
他轻飘飘几句话,便将“开棺验尸”这个极度敏感的要求,包装成了“维护朝廷法度”、“平息众议”的必要之举,将压力全部推给了冯大人和沈玦。
沈玦站在堂中,自宇文铭进来后,他便未发一言,只是周身的气息愈发冰寒,仿佛暴风雪前的死寂。他冷眼看着宇文铭演戏,看着沈玉婷那副花痴模样,看着王氏如同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疯狂。
陆明璃站在沈玦身侧,手心微微沁出冷汗。三皇子的到来,以及他明显偏帮的态度,让局势瞬间变得更加凶险。她下意识地靠近沈玦一步。
沈玦感受到她的靠近,微微侧身,将她半挡在身后,这个细微的动作带着不容置疑的保护意味。他终于抬起眼眸,看向坐在上首、一副主持公道模样的宇文铭,嘴角勾起一抹极淡、却冰冷刺骨的弧度。
“三殿下。”他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金石般的质地,“您今日,倒是好兴致。”
沈玦那声听不出喜怒的“好兴致”,让三皇子宇文铭脸上的温和笑容微微一僵。
不待宇文铭回应,沈玦已转向京兆尹冯大人,声音沉静却带着不容置疑,清晰地响彻公堂:
“冯大人,家兄沈琰,乃永昌侯府嫡长子,自幼体弱。其病逝之前,太医院院判张大人、副院判李大人曾轮番入府诊视,脉案、药方皆记录在册,确诊为‘寒邪入体,引发旧疾,元气耗竭’。此乃太医院存档可查之事,何来‘毒杀’一说?”
他目光扫过地上那些所谓的“证据”,语气中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仅凭一封来历不明、藏头露尾的匿名信,以及一些牵强附会、经不起推敲的‘线索’,便欲推翻太医院众位太医的联合诊断,指控当朝首辅毒杀兄长?冯大人,此等荒谬之事,若开了先例,日后是否任何阿猫阿狗捡到一张纸,便可随意质疑太医诊断,要求开棺惊扰逝者亡灵?”
他这番话,条理清晰,直指要害。一是抬出太医院的权威诊断,二是点明对方证据的薄弱与可疑,三是点出“开棺”之举对逝者的极大不敬以及可能引发的恶劣后果。
“你胡说!!”王氏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刚刚被三皇子鼓舞起来的士气让她暂时压下了对沈玦的恐惧,尖声叫道,“那些太医定是被你收买了!我琰儿之前只是小恙,怎会突然就药石无灵?就是你!是你和陆氏勾结,暗中下了毒手!你不敢开棺,就是心虚!你怕查出真相!”
沈玦连眼风都未扫向她,只是看着冯大人,仿佛王氏的尖叫只是无关紧要的噪音。
宇文铭见状,知道必须由自己来施加压力。他清了清嗓子,脸上重新挂上那副忧国忧民的表情,开口道:“沈大人此言,固然有理。太医诊断,自是权威。然……”
他刻意顿了顿,吸引所有人的注意:“然,王夫人爱子心切,其情可悯。她既手握……证据,心中存疑,亦是人之常情。我朝以孝治天下,以法治国。既然有人提告,且涉及人命,尤其是侯府世子之尊,若因‘惊扰亡灵’之由便置之不理,恐怕难以平息物议,亦有损法度之公正严明。”
他目光转向沈玦,语气带着一种看似劝解实则逼迫的意味:“沈大人,清者自清。既然你坚信兄长是病故,又何惧开棺一验?若验明果真无误,正好可彻底洗刷你的嫌疑,堵住天下悠悠之口,也让王夫人彻底死心,从此安分守己。这于你,于侯府,岂非都是好事?毕竟……真相,才是最重要的。”
他将“真相”二字咬得极重,仿佛沈玦若再反对,便是心中有鬼,畏惧真相。
沈玉婷在一旁听得连连点头,看着三皇子的目光充满了崇拜。殿下说得太对了!只有查出真相,才能还侯府一个清白!她完全没意识到,这“真相”可能会将她的二哥推向万劫不复。
沈玦静静听完宇文铭这番冠冕堂皇的话,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加深了几分。他迎上宇文铭的目光,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能穿透那层伪善的面具。
“三殿下口口声声‘真相’、‘法度’。”沈玦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却不知,殿下所谓的‘真相’,是建立在践踏逝者尊严、无视太医权威、仅凭几份来路不明的废纸之上吗?”
他向前一步,虽未提高声调,但那久居上位的威压却瞬间笼罩了整个公堂,连宇文铭都感到呼吸一窒。
“《大周律》明文,凡告谋逆、杀人等重罪,须人赃并获,或有三以上明证,方可受理。请问冯大人,王夫人所呈,可有一件算得上‘明证’?可有一人亲眼目睹沈某‘下毒’?可曾搜出半点儿毒药残留?”
冯大人冷汗涔涔,下意识摇头:“没……没有。”
“既然无明证,无实证,仅凭臆测与构陷,便欲开棺辱及我兄遗骸,惊动亡灵不安!”沈玦目光如电,扫过宇文铭和王氏,“这,就是三殿下所言的‘法度’?这,就是王夫人所求的‘公道’?”
他猛地一挥袖袍,带起一阵冷风,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抗拒的决绝:
“只要我沈玦在一日,就绝不允许任何人,以任何莫须有的罪名,惊扰家兄沈琰九泉之下的安宁!”
“谁敢再提开棺二字,”他目光最终落在脸色铁青的宇文铭身上,语气冰寒刺骨,“便是与我沈玦为敌,与永昌侯府为敌!”
面对沈玦斩钉截铁的拒绝与那冰寒刺骨的警告,三皇子宇文铭脸上的铁青之色只持续了一瞬,重新挂上了那副令人如沐春风的温和笑容。只是那笑意,并未抵达眼底,反而透着一股森然的冷意。
他抬眸,看向面色冷峻的沈玦,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讶异与不解,声音不大,却足以让离得近的围观者听清:
“沈首辅这……是气急败坏了?”他微微摇头,叹了口气,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本王也是一片好心,为了查明真相,还亡者一个公道,也还沈首辅你一个清白。可沈首辅如此……激动,再三阻挠,甚至不惜以整个侯府相胁,这实在是……难免让人心生疑虑啊。”
他这番话,说得语重心长,将自己完全置于“公正”和“为沈玦着想”的立场上,却字字句句都在暗示沈玦是做贼心虚,才反应如此激烈。
果然,这话如同投入油锅的水滴,瞬间在堂外围观的百姓中炸开了锅。
“三殿下说得有道理啊……”
“就是,要是心里没鬼,为什么怕开棺验一验?”
“那可是他亲哥哥啊,死得不明不白,当娘的想查清楚,有什么错?”
“首辅大人权势是大,但也不能不让别人说话吧……”
“我看就是心虚了,拿侯府压人呢!”
窃窃私语声越来越大,逐渐汇聚成一股无形的舆论压力。百姓们大多同情弱者,王氏那副痛失爱子、泣血控诉的悲恸模样,本就容易博得同情,此刻再经三皇子这番“合情合理”的引导,看向沈玦和陆明璃的目光中,质疑与不满便多了起来。甚至有人觉得,沈玦如此强势,恐怕真有什么见不得光的隐情。
沈玉婷听着周围的议论,心中得意。她忍不住又偷偷看向三皇子,只觉得他此刻从容不迫、引导民心的姿态,充满了令人心折的魅力。
王氏见舆论倒向自己,腰杆似乎也硬了几分,虽不敢再像之前那般哭嚎,却也低声啜泣着,不断重复:“我只要一个真相……我儿死得冤啊……”
陆明璃站在沈玦身侧,听着身后越来越响的议论声,感受着那些投射过来的、带着怀疑与指责的目光,心头像是压了一块巨石。她深知人言可畏,众口铄金。沈玦权势再盛,若失了民心舆论,将来行事必将处处掣肘。
冯大人更是坐立难安,只觉得屁股下面的椅子如同针毡。两边他都不敢得罪,可这舆论……若处理不好,他这京兆尹的官声也要受损。
在一片纷杂的议论声中,沈玦缓缓转过身。他并未看向煽风点火的三皇子,也未理会哭泣的王氏,而是将目光投向了堂外围观的人群。
“诸位。”他开口,声音不高,“沈琰,是我的兄长。”他语气平淡,“他生前体弱,缠绵病榻,我亲眼所见。太医院诸位太医,皆是杏林国手,他们的诊断,代表的是我大周医术的权威,亦是朝廷的体面。”
他微微停顿,目光扫过众人:“若今日,仅凭几句毫无实证的指控,便可随意开棺,惊扰一位侯府世子、为国效力过的勋贵之后的亡灵。那么他日,是否任何人的亡故,只要有人心存疑虑,便可无视太医诊断,无视亲属悲痛,要求开棺?”
他的声音逐渐转冷,带着一种凛然之气:“此举,将置朝廷法度于何地?置太医权威于何地?又置人伦孝道、对逝者的基本敬畏于何地?!”
这番话说出,一些尚有理智的百姓陷入了沉思。是啊,如果今侯府世子能被随便开棺,那以后自家亲人去世,是不是也能被人随便怀疑,要求开棺?
沈玦不再多看众人,转回身,目光如冷电般射向宇文铭:“三殿下若执意认为需要‘查明真相’,不妨将此事,连同这些所谓的‘证据’,一并呈报陛下,由陛下圣裁。若陛下亦认为需要开棺,沈某,无话可说。”
宇文铭脸上的笑容终于彻底消失,眼神阴鸷地盯着沈玦。他没想到,沈玦在如此舆论压力下,竟然还能如此冷静!
公堂之上,再次陷入了僵持。但这一次,主动权,似乎又隐隐回到了沈玦手中。然而,那被三皇子煽动起来的、名为“怀疑”的火焰,却并未完全熄灭,仍在不少围观者的心中,幽幽燃烧着。
三皇子宇文铭一时语塞,脸色阴沉。他目光阴鸷地在沈玦身上停留片刻,忽然,看向始终安静站在沈玦侧后方的陆明璃身上。
宇文铭脸上的阴沉瞬间化开,重新浮起那抹笑容,他微微挑眉,声音不高不低:
“咦?陆夫人怎么一直躲在沈首辅身后,一言不发?”
宇文铭仿佛没看见沈玦骤然冰冷的眼神,继续慢条斯理地说道,每一个字都像是精心打磨过的毒针:
“说起来……陆夫人,您是世子明媒正娶的妻子,世子……正是在与您新婚燕尔之时,突然暴毙。”
“如今,世子的生母,您的婆母,因丧子之痛,不惜抛头露面,在这公堂之上手持证据,泣血控诉,要求查明世子死因。”宇文铭的目光紧紧锁住陆明璃,带着一种看似困惑实则逼问的意味,“可为何……从头至尾,您却如此沉默?是对婆母的指控无动于衷?还是……对查明您先夫的真正死因,毫无兴趣?”
他微微前倾身体,声音压低了几分,却更加清晰刺耳:“亦或是……陆夫人您,知道些什么旁人不知的‘内情’,故而……不便开口?”
是啊!死的是她的丈夫!现在婆婆拼死要查真相,她这个做妻子的,为什么一言不发?这太不合常理了!
围观百姓的窃窃私语声再次响起,这一次,目光中的怀疑更多是投向了陆明璃。就连冯大人,也忍不住将探寻的视线投向她。
王氏像是被提醒了,也猛地抬起头,用怨毒无比的眼神死死盯住陆明璃,声音嘶哑地帮腔:“对!还有她!她一定知道!定是她和沈玦合谋……”
“没错!”沈玉婷立刻接口,声音尖利,“母亲说得对!大哥去得那么突然,就是她克死了大哥!现在又攀上了二哥,把侯府搅得天翻地覆!她就是个丧门星!”
沈玉婷这番添油加醋的恶毒话语,如同火上浇油,让围观的百姓看向陆明璃的目光更加不善,议论声也愈发大了。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陆明璃,脸色有些苍白,唇色亦淡,但那双眸子却清澈而平静,并未因三皇子恶意的逼问和王氏母女怨毒的指控而显出慌乱。她轻轻吸了一口气,向前迈了半步,从沈玦的身后走了出来,直面堂上所有审视的目光。
她没有看宇文铭,也没有看王氏母女,而是望向京兆尹冯大人,微微屈膝一礼,声音清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异常坚定:
“大人明鉴。先夫病逝,乃妾身此生至痛。每每思及,心如刀绞,实不愿多言,揭此伤疤。”她顿了顿,袖中的手微微握紧,继续道,“婆母悲痛失态,妾身感同身受,亦能理解。然,正因妾身深知先夫病中苦楚,亦亲眼见证太医们尽心竭力,故坚信先夫确系病故。妾身不愿见先夫亡灵因无端猜疑而受扰,更不愿侯府门楣因此蒙羞。此乃妾身沉默之由,绝非心中有鬼,亦非对先夫无情。”
说完,她再次微微一礼,便不再多言,。
三皇子宇文铭眯了眯眼,看着陆明璃这番不卑不亢的回应,心中冷笑。这女人,倒是有几分急智。
他正欲再开口,冯大人却生怕这皇子殿下再说出什么惊人之语,连忙抢在前面,高声道:
“肃静!此案案情复杂,牵扯甚大,本官需仔细斟酌,并将今日堂审经过及双方陈词,如实禀报圣上,恭请圣裁!今日暂且退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