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元从苏家出来时,脸色铁青。他并未返回寓所,而是绕到知府衙门后巷,熟门熟路地敲开了一处不起眼的角门。
开门的是周显仁的外甥钱荣,一见赵元,立刻堆起殷勤的笑容:“赵公子快请进,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苏家不识抬举,”赵元拂袖坐下,语气里带着未消的怒气,“本官公子的耐心是有限的。”
钱荣眼珠一转,亲自斟了杯茶递上,小心翼翼地问:“公子的意思是?”
“给你舅舅带句话,”赵元指尖重重叩在茶几上,震得茶盏轻响,“苏家这块绊脚石,要么他周大人自己搬开,要么就别怪我动手时,泥水溅到他官袍上。”
这话说得露骨,钱荣脸色微变,连忙躬身:“公子放心,这话一定带到。舅舅他……想必懂得分寸。”
送走赵元,钱荣不敢耽搁,立刻寻到书房禀报。周显仁正在临帖,听得外甥转述,笔锋一顿,上好的宣纸上立刻晕开一团墨迹。
他放下笔,在书房里来回踱步。烛火摇曳,将他焦虑的身影投在墙上,忽明忽暗。直到三更梆子响过,他才长叹一声,对垂手侍立的钱荣低声道:“给他们……行个方便便是。但你切记,万万不可亲自沾手。”
知府衙门的这番暗涌,并未逃过驿站里那双洞察秋毫的眼睛。
“赵元见了钱荣,”凌云立在阶下,声音压得极低,“苏家那边,这两日采买药材都格外谨慎。”
沈玦倚在窗边把玩着一枚青玉镇纸,闻言唇角掠过一丝极淡的冷意:“狗急跳墙了。”
他话音方落,门外便传来通报,说周知府求见。
周显仁进来时,连官袍前襟的褶皱都透着不安。他不敢就座,站在堂中躬身行礼,额上沁着细密的汗珠:“下官……叨扰首辅大人了。”
沈玦依旧摩挲着那块温润的青玉,眼皮都未抬:“周大人不在衙门理事,来此何事?”
这一问,让周显仁的膝盖都有些发软。他深吸一口气,将早已斟酌好的说辞和盘托出,只说赵元通过其外甥施压,自己实在左右为难,末了颤声道:“下官无能,特来请大人示下。”
堂内静得能听见烛芯噼啪作响。良久,沈玦才将镇纸轻轻搁在案上,“嗒”的一声轻响,惊得周显仁心头一跳。
“周大人能来这一趟,很好。”沈玦的声音平淡无波,却比厉声呵斥更让人胆寒。
周显仁暗暗松了口气,知道自己这一步走对了。
“江南最要紧的是安稳。”沈玦站起身,缓步走到周显仁面前,“些微宵小,掀不起风浪。周大人是明白人,当知何为秉公执法。”
这话说得轻飘飘的,周显仁却听出了其中的千钧之力。他连忙躬身:“下官明白!定当恪尽职守,维护地方安宁!”
待周显仁退下,沈玦才转身望向窗外。暮色渐浓,几滴雨点打在窗棂上,晕开深色的水痕。
赵元针对苏家的阴谋来的很快!
自那日游湖后,陆明璃虽仍住在驿站,但禁足的令似乎悄无声息地解了。取而代之的,是身后总跟着两名沉默的护卫,如影随形。
这日心头莫名烦闷,她禀过沈玦,道是想去街上走走,买些丝线。他当时正批阅文书,只淡淡“嗯”了一声,算是允了。
轿子行过闹市,她掀帘望着窗外逐渐复苏的街景,目光却在不经意间,被济仁堂门前异样的喧闹攫住。
只见药铺门前围得水泄不通,人群中央,一个头发花白、衣衫褴褛的老妇人瘫坐在地,哭声凄厉,双手死死拍打着地面。她身旁放着一领破草席,隐约露出一个人形轮廓。
“苏大夫!你还我儿子命来!”老妇人的声音嘶哑,字字泣血,“我儿昨日只是风寒咳嗽,吃了你们济仁堂开的药……夜里就、就没了气息啊!你们这哪里是救人的药,分明是索命的毒药!”
苏衡站在门口,面色凝重,他试图上前扶起老妇,解释几句,却被激愤的人群推搡着,连衣襟都被扯得凌乱。他身后的小伙计们又惊又怒,却不敢与百姓冲突,只能勉强维持着秩序。
“济仁堂医死人了!”
“枉我们信任苏家这么多年!”
“必须报官!给个说法!”
纷乱的指责声浪般涌来,将苏衡素日的温雅沉稳冲刷得摇摇欲坠。
“停下。”她急声对轿夫道,随即不顾身后护卫警惕的目光,掀帘快步走下轿子。
护卫立刻跟上,一左一右隔开人群,为她清出一条路。这阵仗引得众人侧目,连同那哭嚎的老妇人也止住了哭声,愣愣地看着这位突然出现的、衣着不凡的女子。
陆明璃走到老妇人面前,蹲下身,声音尽量放得柔和:“老人家,您先别急,这其中或许有什么误会。苏家的医术仁心,街坊邻里都是知道的……”
“知道什么!”老妇人像是被点燃的炮仗,猛地抓住陆明璃的衣袖,浑浊的眼泪鼻涕蹭了她一身,“死的不是你的亲人!你当然说得轻巧!就是他们家的药……就是那药……”她反复哭喊着,情绪激动,几乎要背过气去。
护卫见状,眉头一皱,上前一步欲要隔开老妇。陆明璃抬手止住了他,任由老妇人抓着她的衣袖,目光却越过人群,与苏衡望过来的视线撞在一起。
他眼中有着显而易见的疲惫与无奈,更有一丝被她看到如此狼狈境地的难堪。他嘴唇动了动,终究什么也没说,只是对她微微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卷入。
就在这时,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几名衙役分开人群,为首的小吏板着脸,高声喝道:“何人在此聚众闹事?苦主何在?苏大夫,知府大人已听闻此事,请你即刻往衙门走一趟,说个明白!”
苏衡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恢复了惯常的冷静。他整理了一下被扯乱的衣袍,对那小吏拱了拱手:“差爷,苏某这就随诸位前往。”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地上的老妇,又看向陆明璃,声音低沉却清晰,“济仁堂绝不会害人,此事,苏某定会查个水落石出,给诸位一个交代。”
他被衙役簇拥着离去,背影在喧嚣人群中显得格外孤直。那老妇人也被衙役半劝半扶地带走,围观的百姓议论纷纷,久久不散。
陆明璃站在原地,袖口处被老妇人抓过的褶皱犹在,沾着冰凉的湿意。
身后的护卫低声道:“夫人,此地不宜久留,该回去了。”
陆明璃回到驿站,径直走向沈玦的书房。
沈玦正在临窗的书案前批阅文书,听见急促的脚步声,并未抬头,直到那身影停在案前,带着微喘,挡住了他面前的光线。
\"沈玦……\"她的声音因急切而微微发颤,\"济仁堂出事了,苏衡……苏大夫被官府带走了!\"
沈玦执笔的手稳稳落下最后一划,才搁下笔,慢条斯理地抬起眼。日光从他身后照来,在他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
\"嗯,\"他语气平淡,\"所以?\"
这轻飘飘的两个字,像冰水浇在陆明璃心头。她深吸一口气:\"此事定是有人构陷!苏家行医数代,绝不会害人。求……你明察,还苏家一个清白!\"
\"求我?\"沈玦微微后靠,倚在官帽椅上,指尖摩挲着一枚羊脂玉佩,\"璃儿,你以什么身份来求我?\"他目光扫过她紧张的手指,\"是为故交?还是为……他对你未及言明的好感?\"
陆明璃心头猛地一刺,脸色更白了几分。
\"大人明知我与苏公子之间清清白白!\"她急声道,声音里带上了屈辱的哽咽,\"苏家于我有救命之恩,我岂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蒙受不白之冤?\"
沈玦静静地看了她片刻,那目光锐利,仿佛要剥开她所有的伪装。书房里静得可怕。
良久,他才缓缓起身,绕过书案,走到她面前。他身量很高,靠近时带来的阴影几乎将她完全笼罩。
\"求人,\"他声音低沉,带着不容错辨的压迫感,\"就要拿出求人的态度。\"
陆明璃浑身一僵,下意识地后退半步,脊背却抵上了冰凉的柱子。恐惧与屈辱在心头交织,可苏衡被带走的背影、苏家可能面临的灭顶之灾,像沉重的枷锁压得她喘不过气。
她闭上眼,长睫剧烈地颤抖着。再睁开时,眼底的水光被强行逼退,只剩下一种认命般的决绝。
在沈玦深不见底的目光注视下,她忽然踮起脚尖,闭上眼,将自己的唇贴上了他的。
这是一个生涩的、冰凉的、带着孤注一掷意味的吻。她的睫毛不住地颤抖,贴在身侧的手紧紧攥成拳,指节泛白。
沈玦显然没料到她会如此,身形微不可察地一顿。随即,他眼底掠过一丝暗芒,在她即将退开的瞬间,猛地扣住她的后颈,不容拒绝地加深了这个吻。
这不是方才那个生涩的触碰,而是带着掠夺意味的侵占。他的气息铺天盖地而来,撬开她的唇齿,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陆明璃惊恐地睁大眼睛,想要挣脱,却被他牢牢禁锢在怀中。她的挣扎如同石沉大海,反而激起他更强烈的掌控欲。
这个吻漫长而窒息,直到她浑身发软,几乎喘不过气,沈玦才缓缓松开她。陆明璃踉跄着后退一步,唇上还残留着被肆虐过的触感,火辣辣地疼。
\"这样……够了吗?\"她声音嘶哑,带着屈辱的颤音。
沈玦垂眸看着她泛红的脸颊和微肿的唇瓣,伸手轻轻抚过她的唇角,动作带着事后的慵懒与掌控。
\"记住你今天做的事。\"他声音低沉。
陆明璃腿脚发软,垂着眼站直身子。
\"苏家的事,我自有分寸。\"他转过身,重新走向书案,语气恢复了惯常的淡漠,\"你早些休息吧。\"
她默默地看着他没再说什么,转身退出书房。
沈玦听着她远去的脚步声,目光落在方才摩挲过的那枚玉佩上,指尖微微收紧。这江南的棋局,他自然要赢。而这只总想飞走的雀鸟,他也势必要让她彻底认清,谁才是她唯一能依附的枝头。